第一章(一)

  西沉的太阳如一个即将燃烬的炭球,火红却逐渐冷却。余辉的红如血般尽情泼染着整个天边,就在火球挣扎着坠入地平线时,一声清脆的婴儿的啼哭声从韩家村村西头的一间暗黑的土坯房里传出。

  啼哭声并没有给那间土坯房的主人韩二柱带来任何的欢快。耷拉着头的韩二柱叼着烟袋,吸拉着鞋走出屋子,站在门口的桃树下唉声叹气。

  韩李氏,韩二柱的娘紧跟其后,哭丧着脸不停地唠叨着:又是个丫头!又是个丫头!唉,咱们韩家怎么就不出人呐!

  “娘,你消停点儿行吗?生都生了,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再塞回肚子里变个小子去?”韩二柱不耐烦地低声吼了韩李氏几句,韩李氏不再吱声,却将眼睛不住地翻着低矮的土坯房,似乎想用眼光将它推平。

  韩二柱又叭哒叭哒抽了几口烟,抬起脚将烟斗在鞋边嗑了几下,径直进了屋里,没再理会身边的韩李氏。

  屋内。正中是一张油腻的黑色的四方桌,屋角胡乱扔着三两张残腿的小木凳,左边有一张千疮百孔的破布帘,企图将另一间黑黑洞洞分隔开来,只因布帘过于破旧而显得徒劳。右边的帘子被挂起,露出低矮的口,里面透出微暗昏黄的灯光和叠重的晃动的影。

  韩二柱走进右边的昏黄的光中,影便多了一层。

  桌上,一张苍白疲倦的脸被掩在乱蓬的头发里,木讷的、失神的眼半睁着,看到韩二柱的进来,才微微抬了抬眼皮。脸的旁边还有一张更小的脸,小得只有韩二柱巴掌那么大,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它的模样。桌边是张满脸皱皮疙瘩的接生婆,鲜血沾满她的双手,还顺着手腕往下滴着,床边还有一大盆血水。接生婆的表情显得比床上产妇还要疲倦。

  “母女都平安,把东西收拾收拾吧,我先走了。”接生婆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接过韩二柱递过来的几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币,看也没看就往袖子里一塞,走出了屋子。

  “柱,放着。我明天起来再收。你歇着去吧。”产妇半闭着眼,喘着气,对弯腰端起血水盆的男人说。

  “翠儿,你睡你的,别管我。别理娘,她是这种性子。睡吧啊。”韩二柱木然着脸出去了,留下的声音却还温柔。

  半个月的一天下午,小翠刚奶完孩子,睡了。

  初春的阳光没那么灼热,温温地暖着身体。韩李氏苦着脸,撇着嘴抱着才十来天的女婴坐在门口的桃花树下,脚边的一张破芦苇席上还爬着一个约摸一岁半大小的孩子。孩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小手在地上拨拉着落在地上的桃花瓣,和着灰,往脸上摸上一把,粉嫩的小脸上便多了几道灰杠杠。

  娇艳的桃花在阳光轻柔地爱抚下慵懒地吐着花蕊,粉粉的一片,远远看去,像是飘浮在半空的云霞。

  韩李氏怀中那个来到这个世上不过十来天的小生灵,正睁大着眼,好奇地看着未知的天地,漆黑的双眼里映出桃花的红,就连那张娇嫩的脸,在阳光与花的映照下也显得格外红扑扑的,眉毛几乎淡得看不清,只有那张紧闭的小嘴,一点点的红,就那么一点点,像片初绽的桃花瓣,乖巧的,安静的,一点儿声响都不发出,静得让人几乎遗忘了它的存在。

  韩李氏一边漫不经心地拍着这个悄无声息的小生灵,一边跟身旁村东头的韩七的娘唠叨着家长里短的话。

  “施主,能施舍贫僧一口水吗?”一个身着土黄长袍的和尚打断了她们的闲唠。

  “师傅您请坐,我这就拿水去。”虔诚的韩李氏将手中的婴儿递给韩七的娘,颠颠地跑进屋子,片刻功夫出来,手中多了一只大黑碗,里面满满地盛着一碗水。

  “多谢施主。”和尚双手捧过黑碗,将水一饮而尽。

  “师傅,您坐儿会吧。看样子您是走了很多路啊,歇会儿再走吧。”韩李氏边说边将自己的凳子递与和尚,又坐韩七娘的怀中接过婴儿。她仔细地打量着和尚:年龄约莫有五十多了,身上的土布袍脏得已有些模糊的本色的土黄,左侧还有两处打着蹩脚的补丁。看样子是个云游的和尚。

  “施主,多谢了。实不相瞒,贫僧已徒步行了数月。您这怀里的是您的……?”

  “孙女。”

  “哦,这孩子看着怪机灵的,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呢,唉,又是个丫头,真是……”韩李氏叹了口气,又将话题一转,“师傅,您要不嫌弃,要不就给我们家丫头取个名字?”

  “她的生辰八字呢?”

  “70年阴历二月十七,酉时。太阳下山那会儿。”

  “我算算。”和尚闭上眼,掐了半天指,好久才睁开眼,微微皱起眉,仔细地将婴儿的脸打量了一番,才叹了一口气,:“施主,实不相瞒,这个孩子不是凡人投胎。她的前世是司掌桃木的精灵,在清末年间,因贪玩私下凡间,化身一个乡间女子,认识了一个赶考的书生。她魅惑了书生和她偷欢,误了功名不说,后还为了她死于一伙强人手下。玉帝知道了,要她下到凡间受罚,因为要把她与书生分开,所以一直拖拉到现世才将她送下来。这孩子的命注定了要受苦受难的波折。我给她推了格,就叫她桃花吧。前世她司掌着桃木,桃花多少会给她些庇护,叫桃花会给她冲去点儿厄运的。”

  和尚说一句,韩李氏和韩七的娘就念一句佛号。

  和尚走了,韩七娘怪异地看了一眼韩李氏怀中女婴,匆匆转身走了。

  韩李氏将女婴抱进屋内,扔回翠儿身边,叹了口气出去了。

  那个被命名叫桃花的女婴正咧开了嘴,似笑非笑地轻轻哼了几声,又停下了。

  十五年后

  初春时节,风暖冰融。凤山坳中的韩家湾被掩在山隙间,似与世隔绝,暖暖的初春的风,软软地抚过四面的山头,便如魔术师的魔法棒,轻轻一点,枯荒了整个冬的山便收起惨淡的黄,泛起了嫩得撩人的翠,阳面山头成片成片的林木也较先前的无精打采要精神了许多,枝杈也挺立些许,枝头萌出点点嫩芽。固然尾冬的寒还没有完全散尽,也不似先前那般冷得刺骨。整个韩家湾不仅河溪草木感受到了初春的脚步,人们也相继伸了伸缩了一个冬的胳膊腿,开始了计划一年的生计。

  这是一九八五年的中部平原的一个小山村,随着改革开放,两三年前村子里有些年青气盛血刚的叛逆青年有些经不起从镇里听来的淘金鼓动,三五结伙地偷偷溜了出去,到了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打工,到了年底,虽不能说是衣锦还乡,但多多少少也带了些拾元面值的大票子和花花绿绿的糖果回来,也足以让村里人羡慕不己,原先还觉得家里跑了种地的男丁,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的长辈们也终于有了扬眉吞气的感觉,先前的骂也就收了回去,只拿出挤得满脸皱巴巴的笑来准备饭菜犒劳这些在外吃了不少苦的孩子们。

  两三年过去了,韩家湾村子许多人家便用在深圳给别人盖楼挣的钱也给自己盖了几间红砖房,在外面的砖面上还特地抹上水泥,以掩盖赤裸的红砖,似乎这一抹,也使得自己的房子便也像那城里的房子一样高贵。

  当然,也有许多仍旧生活困难的人家还住着原先的土泥坯房,或是省吃俭用盖了两间红砖房,这也只是家里成员们从牙齿缝里省下的面子罢了,实在节不出多余的钱来给裸的红砖刷上一层水泥遮羞。纵然在水泥糊墙的村人面前总觉得有些气不顺,可是比起土坯房的人家来,也算是吐了一口气罢。

  韩家湾村西头就有这么一间半抑半扬的红砖房,这是村民韩二柱家新盖的房,倒不是韩家有了多少钱,只是十七岁的女儿韩杏儿早已定了山东边邻村的一户人家,这两年的彩礼钱也收得不少了,平日的积攒加上彩礼钱,早已将土坯房换成了红砖房,原本想再要桶水泥钱的,怎奈男方却放出话来,这两年韩二柱家也该赚够了,要么把女儿嫁过来,要么便退了彩礼钱重新聘人家。韩二柱和老娘、媳妇商量着,觉得水泥钱还可以放在二女儿桃花身上,怎么说一个姑娘家被男方解了聘总归是件丢人的事,想再聘上个好人家也是难的了,权衡利弊,只得作罢。合家开始准备嫁妆,等着家里再省一个人的碗筷。

  说定了八五年初春时节,韩杏儿便要出嫁了,新嫁娘也就不该再四处跑着招摇过村,免得传到男方家便会说这娘家没有规矩,新媳妇是个野性子,坏了名声。原本去山里河间拾柴摸鱼挑水的事便从韩杏儿身上转给了妹妹韩桃花,韩杏儿只是每天在家收收屋子,烧火做饭,喂鸡养猪什么的。

  这是一座约摸八九十平见方的房子,正中间是两扇对开的旧木门板,贴着有些花破的大红门神,门框的左右两边还贴着对联,门楣上是横批。推门进去,正中是堂屋,约六米深,四米宽,正面靠墙的正中供着神龛,堂屋中间是一张黑漆漆地分不出本色的八仙桌,四张条凳围在四周,两边的墙边还顺着放些着草垛、农具等类物件,屋顶吊挂着些用线串起来的炸豆腐和两块咸猪肉皮。

  屋子左右两侧各开有两扇门,分别连接着四间大小一样,均约摸十来平的房间,左边靠大门的那间是韩李氏的睡房,再过去是韩杏儿、桃花的睡房。右边靠大门的是韩二柱夫妇和儿子韩小兵的睡房,再过去便是堆着种子、草、米、鸡饲料等农物的屋子。

  神龛的左侧有一个老式的挂钟,秤砣样的钟摆一左一右地摆动着,这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一件奢侈品。右侧靠右墙处还有一个门,是通往后面厨房的。

  大门外,从左向右用树枝杈扎好立起一个半围的院子,韩二柱当初的想法是把屋前这棵桃树圈进院子里,又听人说这院子里有棵树,就是一个“困”字,会有劳役之灾,想砍掉吧,又有些舍不得,便将栅栏在离桃花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倒也好,从树下左右两侧进出,倒使得这棵树像极了一扇天然的院门。

  这天,天还刚朦朦亮,堂屋里的老挂钟当当敲了六声,桃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扭过头,就着昏暗中看了看姐姐杏儿。杏儿的眼皮微微动了动,仍是紧闭着,呼吸均匀,十五岁的桃花不敢肯定姐姐醒了没有。虽说早起生火烧灶煮猪食喂鸡现在是姐姐的每日工作了,桃花仍是有些不忍心叫醒她,再晚些起来,奶奶又该骂了。桃花想了想,翻身坐起来,欠着身子拿过扔在床尾的衣服。

  “花儿,起了?”杏儿含含糊糊地问。

  “嗯。”桃花回过头看了杏儿一眼。

  “还睡会儿吧,我起。”杏儿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了拉桃花,自己也顺势起身。

  “姐——”桃花刚张嘴,又被杏儿打断了。“花,还多睡会儿,天亮了再去后山,尽早点儿回来,姐把家里事做完了,瞅空去接你,自己当心点儿。”杏儿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悄声跟桃花说着话,因天还是冷,声音有些发颤。

  桃花听了杏儿的话,将穿了一半的衣服又脱下,重新钻回被子里。

  “姐,山东头那陈家到底是什么样呀?”

  “谁知道呢。每次爹又不跟我讲,他来了我们也没讲过几句话。”韩杏儿跳下床,返身替桃花理理被子。

  “姐,我不想你嫁过去。”桃花用一种悲伤地眼神盯着杏儿。

  韩杏儿的手顿了顿,抬起来,摸了摸桃花温热的脸,“姐也不想嫁,可这就是命,谁让咱们是女孩儿呢。”

  “女孩儿又怎么样!”桃花抬高音量,急急地说。

  “好了好了,睡吧,别乱想了。我去做事。”韩杏儿不想一大早就跟这个脾气倔强的妹妹争辩,她知道自己永远说不过她。生火煮饭洗菜喂鸡喂猪,一大堆做不完的家务等着她,她哪里有时间去想这些呀。

  看着韩杏儿的身影闪出门外,桃花叹了一口气,重新合上眼,嘴里还嘀咕着:“哼,我决不会让他们这样把我嫁出去!决不!”虽然桃花并不知道该如何做到,语气却还是很坚决的。这样想着,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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