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2

  韩杏儿刚将炉灶点着,堂屋响起了拖拉着鞋板的脚步声。韩李氏、韩二柱夫妻俩也相继起身,开始了各自的每天必做劳作。

  “花——个死懒的丫头,日头晒破屁股了还不起来!这种好吃懒做的女子哪里嫁得出去哟!花——花——”尖厉的叫声在堂屋响彻,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直到左侧内屋里响起了桃花清脆的应答声,这叫骂声才算是停止。

  韩杏儿不耐烦地将一把草塞进灶间,心下只无奈地替妹妹委屈着。

  “姐,我去后山了,你一会儿想办法来接我。”桃花钻进厨房,一边拿着扔在角落的竹筐,一边低声叮嘱着正在搅拌炉上一锅猪食的韩杏儿。

  “嗯。”韩杏儿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桃花是否看到了。

  约摸过了一两个时辰,堂屋的挂钟敲了十下, “桃花——桃花——”扯开嗓子的叫声天摇地动,响彻整个韩家湾,“这个死丫头,一天到晚跑出去浪!一副下作相,我们韩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下贱胚子!”

  这个唾沫横飞,拼尽力气叫骂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韩二柱的寡妇老娘韩李氏。顶着一头花白的乱得像个鸡窝的短发,两只被绑过的小脚踮着在院里跳来跳去,干瘦的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划着,肥肥短短的大棉袄裹着瘦小的身材,中部圆鼓鼓地,颇像一只插了五根火柴棍的皮球。

  韩李氏是四十五年前嫁到韩家湾给韩同顺当媳妇的,生下了韩二柱后,一家三口的小日过得倒是满和美,可惜二柱四个月大时,韩同顺被抓了当壮丁,一去不返,韩李氏成了寡妇,一个人拉扯着韩二柱过活,前来劝她改嫁的人都被她指着鼻子骂出了门。看到母亲夜里常常偷偷抹着眼泪,白天又风风火火地忙进忙出,韩二柱倒也颇为孝顺,娶了媳妇也没忘了娘,婆媳的争执也不管谁的对错,一概帮着老娘说话,平时在韩李氏面前讲话更是一句不敢大声。

  韩李氏的蛮横跋扈在整个韩家湾是出了名的,只是她年青守寡,口碑不错,村里也没谁敢去招惹她。现在她就站在自家的门口,大声叫骂着,被骂的对象当然是她从来都没有看顺眼过的二孙女桃花。

  “这个下作的狐狸精,好吃懒做,一天到晚到处去浪。”韩李氏激动得恨不得跳到半空中去。

  “娘,别骂了,桃花去后山的桃林镐草拾柴去啦。昨晚上您自个儿说的叫她上午去镐草时顺带捡些柴回来的,这会儿又想起叫她了。”

  张小翠——韩李氏的媳妇、桃花的娘,在屋左角的猪圈抬起头来,不满地回敬了韩李氏两句。这是个看上去年近五十的农家妇女,黝黑的肤色透出的不是健康而是长期辛苦劳作的憔悴。满脸的皱纹,碎碎花花零星的白发,因长年挑担重物而有些佝偻的腰身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三十九岁要大上个十岁。这个逆来顺受的农家女人自从十三年前生下了韩小兵——韩家唯一的男孙后便像捡了金矿的暴发户在同乡面前的指高气昂,开始在婆婆的面前硬气起来,可是这个善良的女人也只会在实在看不下去的情况下才会不紧不慢地顶上几句,再用平静而又倔强的眼神直视着吵嚷不休的韩李氏,直到那个已六十多岁精气神儿却好得像三十四岁的老太婆闭嘴为止。

  “拾柴拾柴!拾一个上午!出去个把时辰了还不回来,拾柴要那么久?不是出去浪是什么!”韩李氏仍是不依不饶地骂着,但是声音小了很多,转身进屋了。

  张小翠也不去理她,放下手中喂猪食的大盆,双手在腰间系着的一块脏兮兮的布上擦了擦,走到屋子右边的窗下,隔着窗叫道:“小兵,去后山看看你二姐去,叫她快点儿回来,家里还有好多事做呢。顺便帮她把柴挑一挑。”

  半开的窗后并没有回应。张翠儿踮起脚,探头往回张望,暗黑的屋子里,被她叫作“小兵”的孩子还赖在床上蒙头装睡,张翠儿分明看到被子在一动一动地,她叹了口气。这是韩家的祖宗,被韩李氏惯到快飞上天了。

  张翠儿走进屋里,如果她不是实在忙不过来,又怎么会去惹这个孩子。与其说他是她儿子,倒不如说她是他的奴婢。

  “娘,我去吧。”韩杏儿急急地从后间的厨房里赶出来,拦住正想叫醒弟弟的母亲。

  “这——”张小翠为难地顿了一下。

  “没事,我一叫到桃花就马上回来,跟她一起回,又不是一个人,怕人说啥呢。”韩杏儿说着便往屋外走去。

  张小翠无奈地看了一眼蒙着头的韩小兵,转身回到猪圈前。

  张小翠刚离开屋子,被子下便钻出一个十来岁孩子的头,挤眉弄眼地一脸坏笑,冲着门外吐吐舌头,又将头缩回被子里。

  其实早上桃花对杏儿的叮嘱和现在张小翠叫小兵去接桃花也实在出于无奈。

  从桃花懂事起,村里人都一直称她为“狐狸精”。原因之一是因为桃花长得很美。

  韩桃花真的长得很美,天生丽质四个字来形容她一点儿也不为过。几乎凤山四下的村落里全都知道凤山南边的韩家湾里有个叫韩桃花的女孩,真是方圆百里难挑的美人,关于桃花美丽的声音甚至都传到镇上,就连镇上那个小照相馆门口摆着的几张作为样品的相片都被人拿来说:这个女人真漂亮,但是韩家湾的韩桃花要来拍照片,肯定比她还要漂亮。

  自古以来,女人的美似乎天生就是一种资本,漂亮的女人似乎容易得到人们更多的宽容和关照,甚至可以嫁得比别人好,得到丈夫的宠爱也会比别的女人要多,如古时的王昭君。但是也有例外,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她们的美,不仅不能给她们带来更多的疼爱,相反的会成为她们致命的伤害,比如历史上也有颇多背负着红颜祸水名声的女人。

  韩桃花生在七十年代初的新中国,不幸的是她却也无妄地背上了祸水的名声。

  韩桃花从小就从众人的嘴里知道自己的美,穷困的家里并没有镜子,甚至土坯房子里的窗也是用厚厚的马粪纸糊上的,她只是偷偷从水缸中看过自己的倒影,还差点儿一头栽进缸里。

  后来,桃花便爱上了后山的小溪,温柔流淌的溪水,从那里韩桃花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还不用担心栽进水里被冲走。

  桃花的脸型很美,鹅蛋脸,细腻白晳的皮肤,无论夏日里在太阳下如何暴晒,也就是变得红红的,一入秋,马上恢复了白晳。可能是因为皮肤白,淡青色的毛细血管在肤下都能看得非常清楚,水灵得如剥壳的荔枝,吹弹即破。

  如柳叶的两撇眉毛是淡淡的褐黄色,用九十年代人的眼光来看,因为没有过修理,略微显得有些杂乱。韩桃花的眼并不算大,圆圆的,眼窝有些往里凹,睫毛密而长,还微微向上卷曲,闭上眼,垂下眼帘,便是密密的一排黑。鼓鼓的两个鼻冀中间是小且圆的准头,鼻梁适中,因为她的鼻子比较小巧,鼻梁太高反而显得鼻子过大。嘴竟和小时没有太大的改变,嫩红嫩红的,像片桃花瓣,水润润的,两个小嘴角隐隐陷下去,似乎里面藏着小孩儿的蜜糖那么诱惑。

  桃花的头发并不黑,也是因为营养不良,头发黄黄的,但是比较浓密,而且并不粗,细细的,软软的,梳成一个大麻花辫子倒也挺显粗。偏黄的头发倒也配极了她白晳的肤色。

  桃花的美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任何的疼爱,除了姐姐韩杏儿。杏儿从小就特别疼爱这个妹妹,总觉得她像个洋娃娃,漂亮可爱。可是一家之主的奶奶却从来没给过她们姐俩好脸色。韩杏儿从来不奇怪这一点,因为她知道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有多严重,其实不光是奶奶,整个凤山脚下哪个村子不是这样,中国沿袭下来几千年的思想又怎么是她可以改变的,作为一个女孩,除了认命还能如何。但是相比之下,似乎妹妹比她遭受更多的不公平待遇。

  而桃花被人叫作“狐狸精”的这个名字却源于桃花刚出生时,村里路过的一个云游僧人之口。一个女婴,无辜地被一个莫名奇妙的人给冠以“狐猸”之名,她的生活便从此好不到哪里。

  桃花从小就只有姐姐可以讲讲话,奶奶和爹从来都是对她冷言冷语,而娘,除了无奈地偷偷看看她浑身的伤痕,也毫无办法,她更是弟弟小兵的沙包,动不动就要饱尝这个全家的小祖宗的辱骂和拳脚。

  村里的孩子在各自家里大人的教导下,见了桃花便远远地逃开,如同一个瘟神,怕沾上她的妖气,可是逃开了却还不肯罢休,远远地扯开嗓门唱歌般地吆喝着:“桃花桃花狐狸精,桃花桃花狐狸精——”大人们听了,只是看闹剧般笑着走开,并不喝止。可是一旦当桃花忍不住回骂或是撵上去要追那些孩子,却会被所有听到的大人们拦住,接而告到家中奶奶那里,桃花免不了一顿毒打。每当这个时候,小兵总是在旁边做着怪相,兴灾乐祸,只有姐姐韩杏儿,哭着企图用孱弱的身体替桃花挡上两巴掌,或是扯开正在实施惩罚的父亲。

  再大一点了,姐姐韩杏沾了弟弟小兵的光,跟着到山脚下由几个村子合力办的小学里上学,念了两年书,可怜桃花却被视为惹祸的狐狸精,与学校无缘。看着妹妹渴望悲伤的脸,韩杏儿便每晚在睡觉前,偷偷地教桃花认字。她在桃花的手掌心上写下一个字,再悄悄在她耳边教她念,就这样,虽说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却也认识了不少字。甚至也学会了加减乘除数学运算。

  桃花的聪明并不能改变她被人歧视的不公平待遇。每个村子里都会有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懒汉。没有上一辈留下的丰厚家产,加上好吃懒做,穷得揭不开锅的懒汉们打了近三十年的光棍,娶不到老婆又似是正常,闲暇时,目光便盯上了小桃花。

  万幸的是桃花和姐姐杏儿几乎从小就是形影不离,因为年纪小,却要帮着做大人的农活,两人搭配着,倒也能做不少事。直到桃花九岁那时,比她小两岁的小兵要进小学了,杏儿要陪着小兵去,桃花这才落了单,哪想便差点儿出事。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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