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玻璃,玻璃,小酒杯

  第一篇 玻璃,玻璃,小酒杯

  我方才把奥斯卡身背铁皮鼓、手执小鼓棒的全身照片描述了一番,同时又透露了奥斯卡经过三年的深思熟虑,在拍照的时候,当着前来祝寿、围着插有三支蜡烛的生日蛋糕的客人们的面,作出了什么样的决定。照相簿已经合上,默默地躺在我的身旁。现在,我要谈谈那些虽然不能说明我为什么到了三岁就不再长个儿、但毕竟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更何况这些事情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成年人是不会理解你的,如果他们的肉眼再也看不见你在长个儿,他们就会说你发育停滞了,还会花不少钱,领你去看医生,走访几十上百个医生,即使无法治疗,也得让他们说明病因。因此,为了使医生们不至于作出不着边际的诊断,我不得不在他们说明病因以前,自己先制造出一个似乎还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不再长个儿的原因来。九月里阳光明媚的一天,我的三岁生日。晚夏的气氛,催人遗想,甚至格蕾欣·舍夫勒也压低了她的笑声。我妈妈坐在钢琴旁,哼着《吉普赛男爵》①里的一支歌,扬站在她和琴凳背后,用手抚摩她的肩头,像是在仔细看乐谱。马策拉特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外祖母安娜以及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和亚历山大·舍夫勒都把椅子挪到蔬菜商格雷夫身边,因为格雷夫总有故事可讲,当然是那些证明童子军既忠诚又勇敢的故事。还有一个落地钟,每隔一刻钟报时一次,使这九月的日子就像一根细纺的线。由于大家都像那口钟似的各忙各的事情,又由于有一根线,从吉普赛男爵的匈牙利,经过格雷夫的童子军攀登的孚日山,绕道马策拉特的厨房(那里,卡舒只鸡油菌加煎鸡蛋和肚子肉在平底锅里劈啪爆响),穿过走廊,延伸到店铺,我便溜之大吉,信手敲着我的鼓,走到店铺里柜台后面,远离了钢琴、童子军和孚日山,发现通往地窖的活板门开着;方才马策拉特下去拿一个什锦水果罐头当餐后小吃,他上来后,忘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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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吉普赛男爵》,小约翰·施特劳斯(1825~1899)的一部轻歌剧(1885)。

  我想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才明白通往地窖的活板门要我干些什么。上帝明鉴,不是要我自杀。如果是这样的要求,那也太简单了。可是,要我干的事很难、很痛苦,并且还要我作出牺牲,正如每当要我作出牺牲的时候那样,我额头已经冒汗了。最要紧的是不能损坏我的鼓,必须对它妥善保护,所以我背着它走下十六级台阶,把它放在面粉口袋中间,目的便是不使它受损坏。随后我又上去,走到第八级,不,第七级吧,第五级也可以。不过,从这样的高度摔下来,不能既摔不死,又受到可以让人相信的伤害。于是我又往上走,走到第十级,这可太高了,最后,我从第九级台阶摔下去,拽倒了一个放满覆盆子果汁瓶子的木架,头朝下撞在我家地窖的水泥地上。

  在我的知觉拉上帷幕之前,我就向自己证实这次试验必定成功:被我故意拽倒的覆盆子果汁瓶乒乓乱响,足以引诱马策拉特从厨房里,我妈妈从钢琴旁,其余的祝寿宾客从孚日山上直奔店铺的活板门,跑下台阶来。

  在他们到来之前,我闻到了四溅的覆盆子果汁的味道,也看到了我头上在流血,还考虑了一下——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台阶上了,也许是奥斯卡的血,也许是覆盆子果汁味道这么甜,催人入睡。我非常高兴,不仅万事顺利,而且由于我想得细心周到,我那面鼓没有受到任何损坏。

  我想,可能是格雷夫把我抱上去的。到了起居室里,奥斯卡才从半是覆盆子果汁半是他那幼儿鲜血组成的云彩里露出脸来。医生还没有到,妈妈尖声惨叫,马策拉特想去安慰她,她用手掌、手背一连打了他几个嘴巴,把他骂作凶手。

  我这一跤摔下去,虽然不能说不严重,但是,严重的程度是我事先计算好了的。这样一来,我不仅使成年人有了一个重要的理由来说明我为什么不长个儿——医生们也一再证实是这么回事,而且使没有害人之心的、善良的马策拉特成了有罪的人,不过,这是额外产生的后果,并非我的本意。他忘了关上活板门,我妈妈便把所有的责任都加在他身上,他承担这一罪责达多年之久,虽说我妈妈并不经常责怪他,但是一骂起来,可真是冷酷无情。这一跤让我在医院里躺了四个星期,出院后,较少去麻烦医生,过了一段时期,才每逢星期三去霍拉茨博士那里诊断一次。我在自己成为鼓手的第一天,就成功地给了世界一个信号,在成年人根据我一手制造的所谓事实真相去作说明之前,我自己先把病因讲清楚了。从此以后,他们便这么说:我们的小奥斯卡在他三岁生日那天,从地窖的台阶上摔了下去,虽说没有折断骨头,可是他不再长个儿了。

  我开始敲鼓。我们的公寓有五层。我从底层一直敲到屋顶室,再沿着楼梯敲下来。从拉贝斯路敲到马克斯·哈尔贝广场,又从那里敲到新苏格兰、安东·默勒路、马利亚街、小锤公园、股份啤酒厂、股份池塘、弗勒贝尔草场、佩斯塔洛齐学校、新市场,再敲回到拉贝斯路。我就这样不停地敲着,我的鼓经受得住,成年人却受不了,他们想要打断我的鼓声,不让我敲,还想掰断我的鼓棒——但是,老天爷关照我,使他们不能得逞。

  我从地窖的台阶上摔了那一跤以后不久,便获得了一种本领,那便是敲击儿童玩的铁皮鼓,使我同成年人之间保持一段必要的距离。差不多与此同时,我还获得了一副嗓子,使我可以保持在非常高的音域上,用颤音歌唱、尖叫,或者像尖叫似的歌唱。这样一来,再没有人敢把我的鼓拿走,尽管鼓声使他们震耳欲聋;因为只要他们拿走我的鼓,我就叫喊,而我一叫,值钱的东西便被震碎:我能够用歌声震碎玻璃,用叫声打破花瓶;我的歌声可以使窗玻璃碎裂,让房间里灌满过堂风;我的声音好似一颗纯净的、因而又是无情的钻石,割破玻璃橱窗,进而割破橱窗里匀称的、高雅的、由人亲手斟上的、蒙上薄薄一层灰尘的玻璃酒杯,却又不丧失自身的清白。

  没过多久,我们整条街,也就是从布勒森路到挨着飞机场的住宅区,谁都知道我这种能耐了。邻家孩子玩的游戏,譬如“酸炸鱼,一二三”或“黑厨娘,你在吗?”或“我看见的你看不见”,我都不感兴趣。可是他们一瞧见我,就一齐怪声怪气地唱起合唱来:

  玻璃,玻璃,小酒杯,

  没啤酒,有白糖,

  霍勒太太打开窗,

  弹钢琴,叮咯当。

  这不过是一首无聊的、毫无内容的童谣罢了。我听了一点也不在乎,照旧背着鼓,踏着有力的脚步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从“小酒杯”和“霍勒太太”的歌声中间穿过去,采用了对我不无吸引力的单纯节奏:玻璃,玻璃,小酒杯,在鼓上敲出来,可是并不去充当捕鼠者①,引诱孩子们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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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捕鼠者,德国中世纪传说里的人物。哈默尔恩城闹鼠灾,来了一个吹笛子的人,用笛声把全城的老鼠引诱到河里淹死。哈默尔恩人未把许诺的报酬给这个捕鼠者,他便用笛声把全城的孩子引诱到深山中去了。

  直到今天,每当布鲁诺在我房间里擦玻璃窗的时候,我就在鼓上敲出这首童谣的节奏。

  邻居孩子们唱的讽刺歌倒也罢了,使我尤其是我的父母更加感到麻烦和恼火的,乃是我们这个住宅区里凡被没有教养的小无赖故意打碎的玻璃,都算在我的账上,甚至归咎于我的声音;并要我们出钱赔偿。起先,别人家厨房的窗玻璃碎了(实际上,绝大多数是被人用弹弓打碎的),我妈妈就老老实实地赔钱,后来,她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每当人家来要求赔偿时,她就瞪着她的讲究实际的、冷灰色的眼睛,要别人拿出证据来。而邻居们也确实冤枉了我。当时,最大的错误莫过于认为我有一种儿童的破坏狂,认为我莫名其妙地憎恨玻璃和玻璃制品,一如儿童在胡作非为时所表现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憎恶心理那样。只有爱玩耍的孩子,由于调皮捣蛋,才会干出破坏的事来。我从来不玩耍,只是在我的鼓上干我的事,至于我的声音,仅仅在需要自卫时,我才运用它。唯有当我持续击鼓的权利受到威胁时,我才有的放矢地运用我的声带作为武器。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想用同样的声音和手段把格蕾欣·舍夫勒想入非非地设计的、图案错综复杂的、无聊的桌布剪个粉碎,或者把钢琴上那层颜色黯淡的油漆刮下来,而宁愿不去震碎任何玻璃制品。可是,我的声音既不能剪碎桌布,也不能刮掉油漆。我既不能用不倦的叫声揭下糊墙纸,也不能像石器时代的人打燧石那样,用两种拖长的、一鼓一凹的声音使劲摩擦,生出热来,最后爆出火花,把起居室两扇窗前干燥得像火绒、被烟草熏出味儿来的窗帘点着,燃成装饰性的火焰,更不能折断马策拉特或亚历山大·舍夫勒坐的椅子的腿。我宁愿要一种不起破坏作用又不太神秘的自卫武器,但是,没有任何不起破坏作用的武器愿意为我服务;此外,又只有玻璃听从我的吩咐,这样就不得不为它赔钱。

  我在三岁生日过后不久,第一次成功地作了如下的表演。这面鼓在我手里也许刚到四个星期就被敲坏了,因为在这段时间内,我实在太勤奋了。虽然红白相间的火焰形图案的边框仍旧把鼓面和鼓底连在一起,但是鼓面中央的窟窿已经很显眼了。由于我不屑把鼓翻过面来,窟窿便越敲越大,撕开了好几道口子,裂成锋利的锯齿,迸出一些由于敲打而变薄了的碎铁皮,掉进鼓身里去。我每敲一下,这些碎片就在里面劈啪作响,像是满腹怨气地在发牢骚。此外,在起居室的地毯上,卧室里红棕色的地板上,到处是闪闪烁烁的白漆皮,因为它们不再愿意在被我敲苦了的铁皮鼓上呆下去了。

  裂开的铁皮锋利异常,他们担心会割破我的手,尤其是马策拉特。自我从地窖台阶上摔了那一跤以后,他总是小心加小心,现在又劝我敲鼓的时候千万要留神。当我两手快速敲击时,我的动脉确实同锯齿形的窟窿只差毫厘,因此,我不得不承认,马策拉特表示的担心尽管言过其实,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本来嘛,只要他们买一面新的鼓,就可以排除任何危险;可是,他们根本没想到要买新的,而是想把我这面旧鼓拿走。啊,多好的鼓啊!它跟我一同摔跤,一起进医院,出医院,跟着我上楼梯,下楼梯,走上鹅卵石路面和人行道,从那些玩“酸鲱鱼,一二三”、“我看见的你看不见”和“黑厨娘,你在吗?”等游戏的孩子们身旁走过。可是他们却想从我手里夺走这面鼓,又不打算买一面新的来代替。他们想用破巧克力糖来引诱我。妈妈手里拿着它,撅起了嘴巴。马策拉特装出严厉的样子,抓住我的残破的乐器。我紧抱着这面破鼓。他拉着。我的气力本来只够敲鼓,现在渐渐不支了。一条接一条红火舌从我手里慢慢地滑出去,整个圆柱形的鼓身快要从我手里被拽走了。这当口,奥斯卡——直到那天为止,他一直是个文静的孩子,甚至有点太乖了——第一次发出了那种破坏性的、有效的尖叫声。蒙在我家落地钟蜂蜜黄的钟面外防灰尘和死苍蝇的磨光圆玻璃碎了,掉在红棕色的地板上——由于地毯不够长,离钟座还有一段距离——摔了个粉碎。可是,这台贵重的机械的内部构造并没有损坏,钟摆依然平稳地在摆动,时针也安然地在移动。里面那口报时钟,平常很敏感,简直有点歇斯底里,稍稍碰撞一下,或者屋外驶过一辆运啤酒的卡车,它就会有所反应,可是,我的尖叫声却对它毫无影响。唯有玻璃破了,粉碎了。“钟坏了!”马策拉特喊道,同时松开了鼓。我瞥了一眼,确信我的叫声并没有损坏钟本身,仅仅是玻璃没有了。可是,马策拉特,我妈妈,还有那个星期天下午正巧来访的表舅扬·布朗斯基,他们都以为坏了的不止是钟面外的玻璃。他们脸色发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分头走到瓷砖火炉、钢琴和碗橱旁,死死地站在那里,不敢动一动。扬·布朗斯基像哀求似的眯着眼睛,启动干燥的嘴唇。我至今还认为,他是在默念祷词,祈求援助与怜悯。他念的或许是:“啊,上帝的羔羊,你除去世人罪孽——怜悯我们吧!”这段经文念了三遍以后,他又念另一段:“主啊,你到我舍下,我不敢当,只要你说一句话……”

  主自然什么话也没说。钟也没有坏,只是玻璃碎了。成年人同时钟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奇特、非常幼稚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孩子。时钟也许是成年人所能制造的最了不起的东西。它证明成年人可以成为创造者。他们胸怀大志,勤奋努力,再加上一点运气,是可以成为创造者的。但是,他们创造了一件东西之后,随即又成为自己划时代的发明物的奴隶。

  时钟是什么?没有成年人,它就什么也不是。成年人给它上发条,把它拨快或拨慢,送到钟表匠那里去检验、拆洗,必要时还请他修理。另外一些现象,要是没有成年人乱猜瞎想,也同样毫无意义,譬如布谷鸟过早地停止鸣叫,盐罐倒放,大清早见到蜘蛛,黑猫待在左边,他们都认为是不祥之兆。正如他们见到表舅的油画从墙上掉下来就觉得是什么预兆(其实只是因为钉在灰泥里的钩子松动了)。成年人在镜子里见到的时钟的背面和内部,总要比时钟本身能显示的多点什么。

  我妈妈呢?尽管她有时也不免要胡思乱想,但毕竟有冷静务实的眼光,并且像她平日做人那样,轻率地把任何可疑的征兆都往好的方面去解释。当时,她想起了一句话,使大家听后都顿感宽慰。

  “碎片带来好运气!”她喊道,,边咬着手指,拿来了畚箕和扫把,将碎片,也就是好运气,扫在一起。

  妈妈的这句话,如果按字面去理解的话,那么,我已经给我的父母、亲戚、朋友以及不相识的人们,带来了许多好运气;他们中间有谁要想夺走我的鼓,我就用叫声和歌声震碎他们的窗玻璃、斟满啤酒的杯子、空啤酒瓶、散发出春天芳香的香水瓶、盛假水果的水晶碗,总而言之,把一切在玻璃厂里由玻璃工人吹制成的、在市场上按原料或按人工议价出售的玻璃制品震个粉碎。

  无论过去和现在,我始终爱好造型很美的玻璃制品,因此我总是力图避免造成太大的破坏。晚上,如果他们想要拿走我的鼓,不让我把它带到小床上去的话,我就把卧室里吊灯上的四只灯泡震碎一只或者一只以上。在一九二八年九月初我四岁生日那天,我的父母亲、布朗斯基夫妇、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舍夫勒夫妇以及格雷夫夫妇送给我各种各样的礼物:锡士兵,一艘帆船,一辆救火车,就是没送铁皮鼓。他们想让我玩锡士兵,玩救火车,他们不喜欢被我敲破了的、但毕竟是我最心爱的鼓,他们想把它从我手里拿走,硬把那艘笨头笨脑、船帆安得不是地方的帆船塞到我手里。他们都有眼睛,但是唯一的用途,就是无视我和我的愿望。于是,我大叫一声,把我家吊灯上的四只灯泡全部震碎,把那些给我祝寿的人们统统置于创世以前的黑暗之中。

  瞧那些成年人哪!他们先是惊呼狂叫,极度渴望回到光明中去,之后他们又习惯了黑暗。我的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是除去斯特凡·布朗斯基以外唯一没能从黑暗中捞一把的人。她到店铺里去取蜡烛,尖声怪气的斯特凡拉着她的裙子跟在后面。她拿着点燃的蜡烛回来,照亮了房间,只见其余喝寿酒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双双俩俩,结成了叫人稀奇的对偶。

  不出我所料,我妈妈上衣散乱,坐在扬·布朗斯基膝上。看到短腿面包师亚历山大·舍夫勒几乎消失在格雷夫太太怀里,实在倒人胃口。马策拉特在舔格蕾欣·舍夫勒的马齿和大金牙。只有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坐着,双手搁在怀里,在烛光下,她的母牛眼睛非常虔诚。她离蔬菜商格雷夫不远,但又不太近。格雷夫没有喝酒,然而他却在唱歌,歌声很甜,却又忧郁感伤。他用歌声邀请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同他合唱。他们唱起一支二声部的童子军歌曲,歌词大意是某个名叫吕贝察尔的山神在巨人山脉游荡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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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首童子军歌曲创作于1923年,歌中诉说捷克斯洛伐克建国后苏台德地区的德意志人不自由,并请求巨人山脉的山神吕贝察尔来相助。

  他们已经把我丢在脑后了。奥斯卡背着鼓的残骸坐在桌子底下,还从铁皮上敲出一些节奏来。那些配错了对、神魂颠倒、在房间里或躺或坐的男女们,可能听到了我那微弱而均匀的鼓声感到很悦耳,因为我的鼓声像一层清漆,蒙住了他们在狂热而紧张地证明自己是多么卖力时所发出的咂嘴声和吮吸声。

  外祖母进来时,我还在桌子底下。她擎着蜡烛,像是一位天使长,借着烛光,见到了索多玛,看到了葛莫拉①。她勃然大怒,全身颤抖,连蜡烛也跟着抖动。她说,这是一场下流的恶作剧,从而结束了这出田园戏以及吕贝察尔在巨人山脉的漫游。她把蜡烛竖在碟子上,一边安慰着始终还在哭哭啼啼的斯特凡,一边从碗橱里取出施卡特牌,扔到桌上,宣布祝寿活动第二部分现在开始。紧接着,马策拉特在吊灯的旧灯头上拧上了新灯泡,摆好椅子,呼呼地开啤酒瓶。他们开始在我头顶上玩施卡特,十分之一芬尼一点的输赢。我妈妈一上来就提议,输赢一点为四分之一芬尼;可是,表舅扬认为风险太大,所以仍旧按十分之一芬尼一点来碰运气,除非在加倍或偶然打成大满贯时,才提高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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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圣经》故事,索多玛和葛莫拉是巴勒斯坦的两个城市,因其居民的罪恶,被地震和“火雨”所毁。一般借喻极端混乱、嘈杂、喧哗或罪恶的地方。

  我呆在桌子下面,坐在下垂的桌布的阴影里,觉得很自在。我的漫不经心的鼓声合着头顶上出牌的声音,跟随着牌局的进行,在他们玩了整整一小时施卡特以后,宣布扬·布朗斯基输了。他的牌挺不错,尽管如此,还是输了。这毫不奇怪,因为他心不在焉。他脑子里想的不是他该拿够的二十七点的牌,而是别的事情。牌局一开始,他一边同他的姑妈说话,告诉她,对刚才黑暗里小小的秘密宗教仪式不值得大惊小怪,一边脱下左脚的黑便鞋,把这只穿黑短袜的脚从我脑袋边上伸过去,去探坐在他对面的我妈妈的膝头。他刚一碰到,我妈妈就往桌子靠拢,这样,扬——他听马策拉特叫完牌后,就随便说了声“不要”——先用脚尖撩起她的裙边,随后,整只脚——幸亏袜子是今天刚换上去的——伸到她的两腿中间去。我妈妈真使我惊叹不已。尽管在桌子底下受到穿羊毛袜的脚的挑衅,在结实的桌布上面,她却在进行十分冒险的赌博。她叫到六十点,把握十足,谈笑风生,终于获胜。相反,扬在桌子底下那么果断,在桌面上则一输再输,这样好的牌,如果让奥斯卡来打,即使在梦游的时候,也保证会赢的。

  后来,困得要命的小斯特凡也爬到桌子底下来了,他不明白他爸爸那条穿着袜子的腿在我妈妈的裙子底下找什么,没过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

  晴转多云。午后下了几场小阵雨。第二天,扬·布朗斯基就来了,取走了他送我的生日礼物,那艘讨厌的帆船,到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玩具店里把它换了一面铁皮鼓。下午稍晚的时候,他回到我家,被雨淋了,衣服有点湿,他带来了那面鼓,白底红火焰,是我熟悉的图案。他把鼓递给我,一手抓住我那面残破的旧鼓,上面红白两色的油漆只剩下斑斑点点了。扬抓住旧鼓,我抓住新鼓的当口,扬、妈妈和马策拉特的眼睛都盯着奥斯卡;我差一点微笑了,难道他们在想,我不愿弃旧就新,我会坚持什么原则吗?

  出乎他们所料,我并没有大声尖叫,没有唱出震碎玻璃的歌声,而是交出已成废铁的旧鼓,立即双手捧住了新乐器。我一门心思地敲了两个小时,掌握了击鼓的诀窍。

  可是,我周围的成年人并不是个个都像扬·布朗斯基那样有见识。一九二九年(当时,大家谈论最多的是纽约股票市场的崩溃①,而我也在考虑,远在布法罗做木材生意的外祖父科尔雅切克,是不是也亏了本),我五岁生日过后不久,妈妈因见我明显地不再长个儿,大为不安,每逢星期三,便带我到布鲁恩斯赫弗尔路的霍拉茨博士的诊所去。检查没完没了,叫人心烦,但我还是忍过去了,因为我当时已经喜欢上了站在霍拉茨边上帮忙的护士英格的服装;这种白色的护士服,叫人看了眼睛舒服,还使我联想起妈妈在战争期间当护士时拍的照片。我集中注意力观看不断改变形状的护士服的褶裥,因此根本听不见医生时而咆哮、时而使劲加强语调、时而用令人讨厌的长辈口吻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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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标志着美国“大萧条”的开始。当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美国资本的德国经济也进入危机时期。

  做完检查,霍拉茨一边翻阅我的病历,一边若有所思地摇头,眼镜片上反射出诊室里的全部家当:许多镀铬、镀镍和光滑的搪瓷制品;还有架子和玻璃橱,里面放着玻璃瓶,贴有字迹工整的标签,酒精里泡着蛇、蝾螈、蟾蜍以及猪胎、人胎、猴胎。他一再让我妈妈讲我是怎样从地窖台阶上摔下去的,而当她破口大骂马策拉特,说他没把活板门关上,这一辈子都要担当罪责时,霍拉茨便又转而安慰她。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星期三,他可能为了给自己,或许也给护士英格证明他这一段时间治疗的成果,想要拿走我的鼓。于是,我大吼一声,捣毁了他收集起来的大部分蛇和蟾蜍以及各种胚胎。

  除了过去震碎过未开盖的啤酒瓶和妈妈的香水瓶以外,奥斯卡还是头一回破坏这么多盛满东西、小心保存、锁在橱里的玻璃瓶。效果无与伦比,不仅慑服了所有在场的人,而且使知道我同玻璃之间秘密关系的妈妈也大为震惊。我发出的棱角不分明的第一声,就切开了霍拉茨存放他的全部令人恶心的古怪东西的玻璃橱,差不多整块玻璃摔到漆布地板上,裂成万千碎片,却仍保持原来的正方形。随后,我用极富穿透力的立体声震碎了一个又一个试管。瓶瓶罐罐像放鞭炮似的破裂了。绿色的、部分已经凝结的酒精四下飞迸,带着经过特别处理的、苍白的、目光忧郁的蛇、蝾螈、人胎等等,流到诊室红漆布地板上,满屋子刺鼻的气味,弄得我妈妈恶心要吐,护士英格只好打开正对布鲁恩斯赫弗尔路的窗子。霍拉茨博士很有办法,善于逢凶化吉,消灾为福。在我干了这次暴行以后没有几个星期,他在专业杂志《医生与世界》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专论本人,奥斯卡·马,一个能唱碎玻璃的不寻常的人。据说,霍拉茨博士在这篇二十多页的文章里所提出的理论,在国内外专业圈子内引起了重视,不少专家撰文,或反对或赞同。他送了好几本杂志给我妈妈,她竟因这篇文章而感到自豪,这就引起了我的深思。她不厌其烦地把文中一些段落读给格雷夫夫妇、舍夫勒夫妇以及她的扬听,而且每天饭后,总要读给她的丈夫马策拉特听。甚而至于殖民地商品店的顾客也得听她朗读,并恰如其分地赞赏我的妈妈。而文内的专业名词她虽然读错了重音,但却表现出她有丰富的想象力。我的名字首次在报刊上出现,这个事实对于我本人是毫无意义的。我当时就已持有的警觉的怀疑态度,使我懂得如何去评价霍拉茨这篇文章:它篇幅不小,行文也不能说不老练,但仔细一读,便知是一个沽名钓誉、想要捞个教授职位的医生讲的不得要领的离题话。

  今天,奥斯卡躺在疗养与护理院里,他的声音已经连刷牙玻璃杯都震不碎了。类似那个霍拉茨的医生们,却在他的病房里进进出出,给他做所谓的罗尔沙赫测验①、联想测验以及其他测验,想给他的强制送人①找出一个响当当的定语来。今天,奥斯卡仍然乐于回忆起他最初获得那种声音的岁月,他的声音发展史上的太古时代。当时,他只是在必要的情况下才彻底唱碎玻璃制品。到了后来,在他的艺术繁荣和没落时期,他在没有外界压力的情况下就运用他的能力。他纯粹出于游戏的欲望,沉溺于个人后期的惯用作风,醉心于为艺术而艺术;奥斯卡把唱碎玻璃当做自我表现的手段,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的年岁也逐渐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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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罗尔沙赫测验,一种心理测验,也称“墨迹测验”,系瑞士心理学家赫尔曼·罗尔沙赫(1884~1922)首创,用十份墨迹供患者描述,并观察其对颜色的反应等等。此种测验之理论为:个人具有将其无意识的态度投射到多解环境中去的倾向,故又称“投射测验”。

  ②强制送入,医学术语,指强制送入医院或精神病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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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勒普有时用安排时间表来消磨时间。他总是一边排表,一边大嚼血肠和问扁豆。这一事实证明了我的一个论点,它断然宣称:梦想家都是贪食者。克勒普总要花不少功夫来填他的时间表。这一事实又证明我另外一个论点:唯有货真价实的懒骨头才能做出省力的发明来。

  在这一年里,克勒普也花了两个多星期的功夫来排他一天的时间表。他先是神秘地干了较长一段时间,直到昨天才来找我,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了九次的纸来递给我。他容光焕发,得意非凡。他又一次做出了省力的发明。

  我把这张纸条粗粗看了一遍,上面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十点吃早饭;午饭前沉思默想;饭后午睡一小时;醒后喝咖啡——尽可能在床上喝;坐在床上练一小时长笛;吹着风笛在屋里来回走动一小时;在院子里露天吹风笛半小时;随后的两小时,或喝啤酒、吃血肠,或上电影院,隔一天一换;在进影院前或喝啤酒时,不引人注目地替非法的德国共产党①做半小时宣传,但不夸张。一周三个晚上在“独角兽”饭店奏乐伴舞;星期六下午,喝啤酒及为德共宣传挪到晚上,因为这段时间预定到格林街洗澡与按摩;之后到“U-9”去同某个姑娘搞三刻钟卫生术,再带着这同一个姑娘和她的女友到施瓦布的店里去喝咖啡和吃点心;在理发店打烊前去刮脸,必要时还理个发;到照相馆拍快照;最后去喝啤酒,吃血肠,替德共做宣传以及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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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共产党于1956年8月17日被禁止,联邦德国政府于1951年11月16日即已向联邦宪法法院提出禁令申请,所以在奥斯卡叙述时(1953年3月5日以前)德共还是合法政党。

  我称赞克勒普精心画在表格四周的曲线花纹,请他复写一份给我,并问他,准备怎样填补空白时间。克勒普稍加思索便回答说:“睡觉,或者想德共的事。”

  我是否要告诉他,奥斯卡同自己的第一份课程表打交道的故事呢?

  事情是在考尔阿姨的幼儿园里开始的,没有危险。黑德维希·布朗斯基每天早上来接我,带我和她的斯特凡到波萨道夫斯基路考尔阿姨那里。我们总共六到十个幼儿(有几个老是生病),都得在那里玩耍,直到呕吐为止。幸亏我的鼓可以当玩具,他们无法强迫我去玩积木,至于让我坐摇木马,只是在他们需要一个头戴纸盔的擂鼓骑士的时候。我的鼓谱是考尔阿姨有上千个扣子的黑绸裙。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说,我成功地每天多次在我的鼓上给这位单薄的、由皱纹构成的小姐解开扣子又系上扣子,给她脱去衣裳又穿上衣裳,却一点也不会想到她的肉体。

  我们每天下午去散步,穿过栗树林阴道,到耶施肯山谷的森林,登上埃尔布斯山,经过古膝贝格①纪念碑,无聊得令人愉快,乏味得使人轻松,因此我今天还希望挽着考尔阿姨像薄纸似的手在图画书上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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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内斯·古滕贝格(140~1467或1468),德国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1455年他印刷了四十二行拉丁语《圣经》。

  我们这八个、十个或十二个幼儿,必须被套上挽具。这挽具便是一根当车辕用的、用毛线编织成的浅蓝色带子。毛线车辕左右各有六个毛线织的辔头,套在十二个幼儿身上。每隔十厘米挂一个铃铛。考尔阿姨手执缰绳,我们在前面似马儿奔驰,铃声叮当,嘴里咿咿呀呀,我则敲击黏稠的鼓声,穿过秋天里郊区的街道。有时考尔阿姨起个音让我们唱《耶稣,我为你而生,耶稣,我为你而死》,或者《海上的星,我向你致意》;当我们唱起《玛利亚,救助啊》和《甜蜜的圣母,甜甜甜》,向十月清朗的空气倾诉时,过路的行人无不为之感动。当我们横穿过主干大街时,交通就得中断,当我们唱着《海上的星》过马路时,电车、汽车、马车全都停了下来。每一回考尔阿姨都要向指挥交通、让我们过马路的警察挥动她那只像薄纸似的沙沙响的手表示感谢。

  “我主耶稣会奖赏您的。”她这样许诺道,绸裙子瑟瑟地飘拂。

  奥斯卡在过了他的六岁生日以后的那个春天,由于斯特凡的缘故,不得不同他一起离开了衣服扣子可解可结的考尔小姐,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情。这又同政治有关,而一涉及政治,就会有强暴行为。那一天,我们又登上埃布斯山,考尔阿姨把我们从毛线挽具上解下来。到处是新枝嫩叶,树梢间开始出现了新的生机。考尔阿姨坐在一块布满苔藓的路标石上,那上面标明好几个地点的方向,由此步行前往,需要一至两个小时不等。她像一个年轻姑娘,不知道春天在自己身上唤起了哪些感情,特拉拉拉拉地唱着,脑袋瓜像抽搐似的晃动,这样的动作,唯有在雌珍珠鸡身上才能看到。她正在替我们编织新的挽具,鲜红的,可惜,我再也套不上了,因为这时,从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喊叫,考尔小姐慌忙站起身来,拿着编织物,红毛线拖在身后,踏着高跟鞋往喊声和树丛处走去。我跟在她身后,顿时她的毛线显得不那么红了,因为我看到,斯特凡的鼻子在淌血,很多很多的血。一个名叫洛塔尔的男孩,鬈发,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骑在这个弱不禁风、正在吃苦头的斯特凡的胸口上,仿佛要把他的鼻子打瘪似的。

  “波兰佬!”他打一拳骂一声,“波兰佬!”五分钟以后,考尔阿姨又用浅蓝色的挽具把我们都套上了——只有我是自由行动的,正在替她缠红毛线——她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念了一段祈祷词,一般是在祭献和化体①之间念的:“羞愧啊!心里充满悔恨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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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主教弥撒仪式中的两部分:耶稣在十字架上对圣父的祭献以及经过祝圣的饼和酒化为耶稣的身体和血(化体)。

  随后,我们下了埃布斯山,停留在古膝贝格纪念碑前。她用细长的手指指着用一块手绢堵住鼻子、正在啜泣的斯特凡,温柔地说:“他是个波兰小孩,对此他不能负责。”根据考尔阿姨的建议,斯特凡不再上她的幼儿园。奥斯卡虽说不是波兰人,也不特别喜欢斯特凡,但却声明同他团结一致。复活节到了,他们打算让我们上小学去试试。霍拉茨博士戴着宽边角质框眼镜,他鉴定说这样做没有坏处,并且说出了他的意见:“这对于小奥斯卡不会有害处的。”

  扬·布朗斯基打算过了复活节,就送他的斯特凡去波兰公立小学。他主意已定,谁也劝阻不了。他一再对我妈妈和马策拉特说,他是波兰公务员。他在波兰邮局工作,干得不错,波兰国给他的报酬也不坏。总而言之,他是波兰人;等到申请批下来,黑德维希也就入了波兰籍。此外,像斯特凡这样聪明伶俐、天资比一般人高的孩子,可以在家里学习德语。至于小奥斯卡——他一讲到奥斯卡,总要叹几声气,他同斯特凡一样,已经满六周岁了,虽说讲话还结结巴巴,智力也远远不及同龄儿童,身材也是如此,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应当试一试。义务教育就是义务教育嘛——只要校方不提出异议就行。

  校方表示疑虑,要求有医生证明。霍拉茨说我是个健康的孩子,从个子看,好像只有三岁,尽管说话还结结巴巴,但是智力决不比五六岁的孩子差。他还谈到了我的甲状腺等等。

  不论做什么检查,做什么试验——这些我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我都很太平,满不在乎,甚至采取了友好态度,尤其因为没有人再想拿走我的鼓。霍拉茨收集的蛇、蟾蜍以及各种胚胎悉遭破坏,对于此事,所有替我做检查和试验的人都记忆犹新,余悸未消。

  只是在家里,虽然是在上学的第一天,我不得不让我声音里的金刚钻显显威力,因为马策拉特明知故犯,硬要我不背着鼓走到弗勒贝尔草场对面的佩斯塔洛齐学校去,硬要我把鼓留在家里。

  他终于动手来夺这件不属于他的东西,夺他不会摆弄的东西,老实说,要摆弄这面鼓,他还真是缺根神经呢!我大吼一声,把一只空花瓶裂成两半,据别人说,这可是件真古董。这只马策拉特心爱的真花瓶摔在地毯上,成了真正的碎片。他一见,举手要揍我。这时,妈妈跳了起来,扬一步跨到他们两个中间——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刚好带着斯特凡,拿着纸口袋走过我家时看到了。

  “算了吧,阿尔弗雷德。”他心平气和地说。马策拉特一见扬的蓝色目光和我妈妈的灰色目光,便压下心头的怒火,把手放下来,插到裤兜里去了。

  佩斯塔洛齐学校是一座新盖的四层楼房,红砖、平顶的长方形箱子,有彩色拉毛粉刷和壁画等现代化装饰。它是在当时还相当活跃的社会民主党人大声疾呼之下,由幼儿众多的近郊区区政府兴建的。这口箱子,除去它那股气味以及彩色拉毛粉刷和壁画上那些做体育运动的青春派①儿童以外,还算中我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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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青春派,1890年到1905年之间在德国的建筑、工艺美术和绘画领域内兴起的一种艺术风格,反对因袭传统,主张更新生活风气。

  大门外铺砾石的空场上,种着不像天然的小树,树梢上正发绿芽。小树都由一头弯曲、好似主教的曲柄权杖的铁棍支撑着。母亲们从四面八方拥来,一手拿着五彩圆锥形纸口袋,一手拉着孩子,他们有的乱喊乱叫,有的规矩老实。奥斯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母亲朝一个方向拥来。她们仿佛在赶集市,到那里去卖掉自己所生的第一胎或第二胎的孩子。

  一进前厅,就闻到这股学校的气味,经常有人描写它,因此它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名牌香水更为人们所熟悉。在厅里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拘一格地竖立着四五个花岗岩石缸,缸底有许多泉眼,同时喷出很高的水柱来。周围挤着一群孩子,也有同我一样年岁的,他们使我联想起比绍我舅公文岑特家养的母猪,它有时侧身躺着,忍受着它那些同样口渴的、究凶极恶地拥上来的猪仔们。

  孩子们俯身在水缸上,头发从前面垂下,张开嘴巴去接垂直喷上去又落下来的细水柱。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玩还是在喝水。有时,两个孩子同时直起身子,鼓着嘴,很不礼貌地把含在嘴里温温的、肯定搀进唾沫还带有面包屑的水,喷到对方的脸上去。我走进前厅时,随便从敞开的门里看了一眼左邻的体育馆,一见皮面鞍马、爬竿、爬绳以及可怕的、总像是强求别人在上面做大旋转动作的单杠,就不由得真正口渴起来,渴得无法抑制,真想同别的孩子们一样地去喝一口水。妈妈拉着我的手。请她把同三岁小孩一般高的奥斯卡抱到水缸上去?这我可不干。即使把我的鼓垫在脚下,我也够不到那些水柱。我轻轻纵身一跳,超过一只水缸的边缘,朝里面望了一眼,只见吃剩的沾油脂的面包严重地堵住了排水口,在缸底聚成一层不卫生的淤积物。我再也不觉得口渴了。虽然我思想上曾经觉得自己口干唇焦,然而,那只是在我的肉体好像身历其境似的在体育馆这个沙漠里的运动器械之间迷了路的时候。

  妈妈领我走上纪念碑似的、为巨人而设的楼梯,穿过回声四起的走廊,进入一个房间,那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年级甲班。屋子里坐满了同我一样年龄的孩子。孩子们的母亲站在正对窗户的墙下,一字儿排开,手里都拿着五彩圆锥形纸口袋,上端系着绢纸,口袋的长度超过了我的个子。第一天上学都要拿着它,这是一种传统。我妈妈也不例外。

  我拉着她的手进屋时,这帮小赤佬以及他们的母亲一齐放声大笑。一个胖男孩想要敲我的鼓。我为了避免唱碎玻璃,只好朝他的胫骨一连踢了几脚,把这个顽童踢翻在地,头发梳得光光的脑袋撞在课桌上。我因此在后脑勺上挨了我妈妈的一巴掌。那个顽童嚷了起来。我自然没有叫喊,因为我只是在别人要夺走我的鼓时才叫喊。在这么多母亲们面前,这样出场亮相,我妈妈确实觉得很尴尬。她把我拉到第一排靠窗户的课桌旁。自不待言,课桌太高大了。可是,越往后,课桌越高大,小赤佬们也越粗野,脸上的雀斑也越多。

  我很满意,安稳地坐着,因为我没有理由感到不安。看来我妈妈一直还很尴尬,使劲挤到那些母亲们中间去。在同她一样做妈妈的人面前,她可能由于我所谓的发育不全而感到羞惭。她们摆出一副面孔,为自己的野小子们而骄傲,仿佛蛮有理由似的,但是就我的感觉而言,他们长得也太快了。

  我没法从窗口眺望弗勒贝尔草场,因为窗台比我高,正如课桌对我来说显得过于高大一样。我很想看一眼弗勒贝尔草场。我知道,童子军在蔬菜商格雷夫领导下,在那里安营扎寨,在玩纸牌戏以及做童子军应当做的好事。这并不是说,我会同他们一样夸大其辞地去美化营地生活。使我感兴趣的仅仅是身穿短裤的格雷夫的形象。他之所以让他们穿上童子军创始人巴登—鲍威尔①的制服,是因为他太爱那些又瘦又高、眼睛大大、尽管是脸色苍白的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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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登—鲍威尔(1857~1941),英国将军和军事著作家,著有《童子军》。

  这真是值得一看,可是,该死的建筑结构偏偏叫我看不成,我只好仰首观天,终于从中得到了满足。总有新的云从百北向东南移动,仿佛在那个方向上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我把鼓夹在膝头和课桌的屉板之间,尽管它不存丝毫念头想要跟着云彩去飘游。椅子背本来是靠背用的,它却支撑着奥斯卡的后脑勺。我背后那些所谓的同学们,叽里呱啦,大吵大嚷,笑的,哭的,撒野的,都有。他们往我背后扔纸团,但是我并不回过身去;我认为,那些有明确目标的浮云是值得观赏的,而那一群扮着鬼脸、歇斯底里至极的蠢货,则根本不值得一顾。

  一个女人——她后来自称是施波伦豪威尔小姐——走进教室,一年级甲班顿时安静下来。我不需要安静下来,因为我本来就很安静,几乎沉浸在自我之中,期待着即将来临的事物。说老实话,奥斯卡从来不认为有必要去期待即将来临的事物,因为他不想分散注意力。他不在期待,而是坐在课桌旁,一边凭感觉知道他的鼓仍在原处,一边陶醉于静观复活节刚擦过的玻璃窗后面,或者不如说玻璃窗前面的云彩。

  施波伦豪威尔小姐的服装很不雅观,穿着就像一个干瘪的男人。她那窄而硬的衬衫领子,使她的模样儿更难看了,据我看,它是可以拆下来浆洗的,它紧勒住她的喉头,勒得脖子上都起了皱纹。她刚踏着平底轻便鞋走进教室,便立即想要讨人欢心,于是问道:“亲爱的孩子们,我们一起唱一支小曲好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乱嚷,可是她却看做是他们在表示赞同,因为她接着装腔作势地起了个头,音定得很高。她唱的是春之歌《五月已到人间》,尽管现在刚到四月中旬。我背后这一帮家伙,既对歌词懵然无知,又对这首小曲的简单节奏缺乏起码的感受力,没等她打手势,就胡乱地连吼带唱,把墙上的灰泥也震落了下来。

  尽管施波伦豪威尔小姐面色蜡黄,剪短了头发,领子底下隐约显出男式领结,她仍使我感到遗憾。我扭过头来,不再去看那些云彩——它们今天显然不上课——从吊裤带下一下子抽出鼓棒,响亮而明显地在鼓上敲出了这首歌的拍子。但是,我背后那帮家伙毫无节奏感,他们缺乏这种听觉能力。唯独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向我点点头以示鼓励,并朝着贴墙站立的母亲们微微一笑,特别对我妈妈眨了一眨眼睛。我把这当做一个信号,便放心地继续敲下去,先简单后复杂,直到把我的全部技巧悉数施展了出来。我背后那帮家伙早就停止了他们粗野的吼叫。我设想现在是我的鼓在讲课,在教这帮学生,把我的同学变成了我的学生,因为施波伦豪威尔这时站到了我的课桌前,全神贯注地瞧着我的手和鼓棒。她那样子并不笨拙,倒是看得出神而达到忘我的境界。她微笑着,跟着我的节拍用手敲桌子。在那短短的一分钟内,她变成了一个并非无同情心的老姑娘,忘记了自己的教师职业,从规定她平时必须笨拙地模仿的形象中脱颖而出,变得有了人性,这就是说,变得孩子气、好奇、心理复杂和无道德观念。

  可是,当施波伦豪威尔小姐不能当即正确地模仿我敲鼓的节拍时,她又故态复萌了。一个蠢头蠢脑的拿低工资的角色,顿时又镇定下来——女教师们有的时候都不免要这样来一下——说道:“你肯定就是小奥斯卡。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听到不少了。你敲鼓敲得多好啊!难道不是这样吗,孩子们?难道我们的奥斯卡不是个好鼓手吗?”

  孩子们一阵乱嚷,母亲们挤得更拢,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又依然故我。“不过,”她用假嗓子说道,“现在我们要把鼓保存到教室的柜子里去,它疲倦了,要睡觉了。下课以后,你再把鼓拿回去。”

  她唧唧喳喳地还没有把这些虚伪的话讲完,就向我伸出修得很短的女教师的手指甲,要用十只短指甲的手指来抓我的鼓——上帝明鉴,它既不疲倦,也不想睡觉。我先是紧抱着它,用穿在厚套头衫袖子里的双臂围住红白相间的鼓身,两眼盯着她,由于她执著地射出历史悠久、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公立小学女教师的目光,因此,我也用目光穿透到施波伦豪威尔小姐的内心深处,找到了许多有趣的材料,足够写三章不道德的轶事。但是,我硬让自己不再去窥视她的内心生活,因为我的鼓正受着威胁。当我把有穿透力的目光向她的肩胛骨之间射去时,在她保养得很好的皮肤上探测到一颗有一个古尔登①那样大小的、长着长毛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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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尔登,十六至十九世纪德国通用的银币。

  或者由于她已感觉到被我的目光窥见了她的内心世界,或者由于我的声音刮了一下她右边的眼镜片,虽然没把它弄碎,但还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警告,总而言之,她不再赤裸裸地使用暴力——这已经使她的指关节变白了——也许她受不了刮镜片时发出的刺耳声,这使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战栗着松开了我的鼓,并说道:“奥斯卡,你真调皮!”一边向我妈妈投去了谴责的目光,弄得我妈妈简直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瞧才好。她放弃了我那面始终清醒的鼓,转过身来,用平底鞋跟走到她的书桌旁,从皮包里掏出另一副眼镜来——可能是她读书时戴的,用一个坚决的动作,把那副被我的声音——就像用手指甲刮玻璃窗那样——刮过的眼镜从鼻子上取下来,仿佛我弄碎了她的眼镜似的,然后撇开小指,把另一副架到鼻子上,挺直身子,弄得骨头嘎巴直响。她又把手伸进皮包里,同时对大家说:“现在我给你们念课程表。”

  她从猪皮皮包里掏出一摞纸条,自己取了一张,其余的传递给母亲们,也包括我妈妈在内。最后,她把课程表上印的念给那些已经焦躁不安的六岁孩子们听:“礼拜一:宗教,写字,算术,游戏;礼拜二:算术,书法,唱歌,自然;礼拜三:算术,写字,图画,图画;礼拜四:乡土课,算术,写字,宗教;礼拜五:算术,写字,游戏,书法;礼拜六:算术,唱歌,游戏,游戏。”

  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宣读课程表时就像宣读一份不容更改的命运判决书。她用刻板的声音,连一个字母都不忽略,读完了公立学校教师代表大会的这一产物,之后,又想到了自己在师范学校所受的教育,便进而变得温柔了。她身为教育工作者的乐趣突然爆发,于是欢呼道:“亲爱的孩子们,现在让我们一起重复读一遍。请吧——礼拜一?”

  小赤佬们吼道:“礼拜一。”

  她接着念:“宗教?”这帮受过洗礼的野蛮人吼叫着“宗教”这个词儿。我不用自己的嗓子喊,而是在鼓上敲响了“宗教”这个词儿的音节。

  施波伦豪威尔念一声,我后面那一帮就吼一声。“写字!”我在鼓上敲两下。“算术!”又是两下。

  像做应答连祷似的,我前面的施波伦豪威尔念一声,我后面那一伙就吼一声。这种游戏荒唐可笑,我还得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相宜地根据音节敲响我的鼓,直到施波伦豪威尔——我不知道她听从了谁的吩咐——跳了起来,显然怒不可遏——但又不是因为我背后那帮野小子才发脾气的。使她激动得涨红了脸的是我,奥斯卡的无辜的鼓对她来说是块绊脚石,她难以把我这个有节奏感的鼓手拉进来做祈祷。

  “奥斯卡,你要注意听我念!礼拜四:乡土课?”我撇开“礼拜四”这个词儿,只合着“乡上课”这个词儿的音节敲了四下①,“算术”和“写字”各敲两下,“宗教”这个词儿我不是合着它的音节敲四下,而是根据三位一体、一人获救的神学原则,敲了三个三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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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乡土课”和下文的“宗教”,德语均为四音节的单词。

  但是,施波伦豪威尔缺乏敏锐的辨别力。她厌恶鼓声,不论你怎么敲都不行。她同前一次一样,伸出十只剪秃了指甲的手指,十指齐下,要来抓鼓。

  可是,她还没有碰到我的鼓,我已经喊出了摧毁玻璃的叫声,把教室里三扇特大的窗子最上一格的玻璃震落下来。中间一格的玻璃,成了我第二声叫喊的牺牲品。和煦的春风毫无阻挡地吹进教室。我用第三声叫喊,消灭了下面一格的玻璃;这一声纯属多余,完全是由于我兴头太大的缘故,因为施波伦豪威尔一见上、中两格的玻璃已经败下阵会,便缩回了她的爪子。上帝明鉴,要是奥斯卡留心看到了施波伦豪威尔在仓皇溃退,他就会干得聪明一点,不再逞起性子来——这从艺术性上讲,也是颇成问题的——喊掉最后一排玻璃。鬼知道她从哪里变出了一根藤条来。不管怎么说,它突然间出现了,在混有春天气息的教室的空气里抖动着。她手执藤条在这种混合的空气里飕飕地挥舞,赋予它回弹力,使它如饥似渴地想绽开别人的皮肤,发出呼啸声,一来一回,形成了无数道瑟瑟作响的帷幕,想使打人的和被打的双方都得到满足。她一藤条打在我的课桌上,小瓶里的墨水冒出一股紫色的喷泉。我拒不伸出手去给她打,她便抽我的鼓。她往我的铁皮上打。她,施波伦豪威尔抽我的铁皮鼓。她有什么理由要打?如果她想打的话,又为什么要打我的鼓?我背后不干不净的野小子不是有的是吗?难道非打我的鼓不可吗?她不懂擂鼓艺术,根本就一窍不通,她有什么理由要加害于我的鼓?瞧她眼里是怎样的凶光?准备打人的是什么野兽?它是从哪个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它要寻找什么食物?接下来又要攫食什么?——兽性也钻进了奥斯卡体内,我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深渊里爬上来的,钻过鞋后跟、脚后跟,越爬越高,控制了他的声带,使他发出一声野兽春情发动时的叫喊声,足以震碎一座哥特式教堂全部折光的彩色玻璃。

  换句话说,我吼出一声双响的叫喊,把施波伦豪威尔的两块眼镜片化为粉末。她的眉毛下边出了点血,没有镜片的镜框后面,两只眼睛眯成了缝,摸瞎着朝后退去,最后开始号啕大哭,丑态百出,对于一个公立学校女教师来说,也太没有自制力了。这时,我背后那一帮小子吓得不敢吭声,有的牙齿打架,有的钻到了课桌底下。有几个偷偷从一张课桌溜到另一张,向母亲们身边靠拢。她们可知道这是一场灾祸,便要打肇事者,准备扑过去抓住我妈妈。要不是我抱着我的鼓离开了课桌,她们非把我妈妈揍一顿不可。

  我从半瞎的施波伦豪威尔身边走过,到了被复仇女神团团围住的我妈妈身边,拉住她的一只手,将她一把拽出了一年级甲班灌满过堂风的教室。我们穿过有回声的走廊,下了为巨人的孩子建造的石楼梯,经过积有面包渣儿的喷水的花岗岩石缸以及大门敞开的体育馆里单杠下正在发抖的男孩。妈妈手里一直还捏着那张纸条。出了佩斯塔洛齐学校的大门,我把她手里的纸条拿过来,把课程表团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小纸球。

  摄影师站在门口的柱子中间,等候拿纸口袋的一年级学生和母亲们出来。奥斯卡答应让他给自己和那只经过一场混战却未曾丢失的纸口袋照一张相。摄影师让奥斯卡站到一块黑板前,把它当做背景;黑板上写着:我入学第一天。

评论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 看过这个电影~ 一个神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