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踏着满地的落叶,背着沉重的行李。她停下了疲倦的脚步,无力地坐在街旁的大树底下。
“小姐,到哪里去?”一辆三轮摩托停在她面前。
她漠然望了车夫一眼,无语。车夫转身飞驰而去……
背起行李继续前行,在一家小公司门前她停下。犹豫片刻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位十七、八岁的小妞。说明原因,她带她去见经理。进到空调经理室,她冷得发抖。
精瘦如猴的经理两只黑幽幽的洞使劲向她脸上盯,她满身发麻而窘迫不已。去年她自费大学毕业出来找工作时,非礼自己的那位经理,那两只洞也是这样。
经理示意她坐下,自己拿支烟抽了起来,慢慢吐着烟圈问:“你从哪里来?”
她从口袋里取出身份证递过去。
经理接过身份证眯着眼睛看完又问:“文化程度?”
“大专。”
他把没抽完的半截烟支扔到烟缸里,说:“有文凭吗?”
她从提包里取出沾满血泪的结业证书递过去。
经理接过证书顺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工作申请表让她填。她接过表,拿起笔填好递过去。
经理接过表,笑容可掬道:“行李带来了么?”
“带来了。”她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明天你就到这里上班吧!”接着吩咐手下的人安排她的住宿。
她住的是一厅两房,和她同住的叫晓露,是搞公关的。
整理好床,她和衣躺下,很快进入梦乡。晓露叫她起来吃饭时已是下午六点。
草草吃完饭,她回到房间快快洗完澡,还是想睡,刚躺下,晓露回来说,经理要开舞会,请她参加。她说好累想睡觉不想跳舞。晓露说来这里工作不是自己说了算,经理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八点,她跟晓露来到舞厅,舞厅几乎满人,经理和身边的几位职员已坐着等她们了,见她俩进来忙站起来让座,她坐到经理对面,经理身边的职员给她们各倒一杯茶。她说了声“谢谢”。
彩球开始旋转,响起了轻柔的慢三舞曲,经理站起来,很有风度向她伸出手:“林小姐,请。”
她不敢违抗,用力在脸上捏出一点微笑。
她以前很少进舞厅,开始跳时老是踩脚,她想说对不起,可经理一开始就不断赞 :
“你的舞步 很娴熟。”
“你的舞姿很柔美。”
“……”
她总觉得他两只黑幽幽的洞老是盯着自己的胸部。
一曲终了。
第二个舞曲开始时,他继续邀请她,她勉强站起,脸上的笑再也捏不出来。
整个舞会,经理死抓住她不放,她好像是经理的专利。好容易舞会结束,回到房里已累得半死。
“好好干吧,你交上好运了。”晓露看着她,怪怪的。
她不想说话,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上班的工作主要是听电话,接待来访客人,抄写材料,工作倒还能应付过去,可经理那两只黑幽幽的洞总使她惶惶不可终日。
经理敲门。
林静刚淋完浴,洗过的发垂于两肩如瀑布。经理进来,她客气让座,经理坐下四处张望,晓露出差还没回来。
“这里的生活已习惯了么?”他很关切。
“不怎么习惯。”她淡淡的,拿吹风筒吹头发。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吗?”
“谢谢经理关心,没什么困难。”她不敢接受他的殷勤。
“你真美。”他死盯她。
她掌心发冷,隐隐感到她那两只黑乎乎的洞死盯着自己,她浑身不舒服,好像有很多蚊子叮似的。吹干头发她顺手拿起一本书埋头看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起身关门,外面根本没风。
关上门,他走近她身边依着她坐下来,她浑身发麻,顿时乱了方寸,他伸出手去拉她的手:“看你就是很有福气的人,来,我给你看掌相。”
她急中生智,忙把手缩回来:“热得要命。”说完起身开门,隔墙的柳叶——前任秘书刚从门口经过,她赶忙跟她打招呼。柳叶见经理马上脸上堆满笑容进来。经理见今晚捞不到什么油水,起身告辞。她松了口气。
经理走后,柳叶对她怪笑:“经理真看得起你。”
“谁稀罕!”
她看着林静还是怪笑:“女人嘛,年轻,漂亮就是本钱。”
她气愤:“你也是女人。”
“我不再年轻,也不漂亮了,也就是说,没本钱了。”柳叶确实不再年轻。
女人要闯世界仅仅需要年轻,漂亮?她感到困惑。
柳叶走后她紧紧把门锁上,灯也不敢亮,生怕经理再来敲门。
晓露回来时,她把此事与她说了,晓露无所谓笑笑:“这还是小儿科呢,你就大惊小怪了,我告诉你,女人出来闯世界不是那么容易的,适者生存,世界从来如此。”
星期天中午,她出街买东西,到街时发现忘记带钱,回去拿钱开门时,露晓的蚊帐已放下,床前摆着她和经理的鞋,她两腿发软,瘫倒在门口。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
第二天,她趁经理去香港之机捡拾行李溜出了公司大门。
(二)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他不住向我召唤,归来吧!归来哟……”远方悠悠飘来故乡的云。
她终于想到故乡,想到父母爬满皱纹的脸。
“当初叫你不去你偏要去。我就早说过深圳不是女人的世界,现在怎么样,拍光屁股回来,我永远帮你还债就够了。”林母在房里罗嗦。
她甩开碗筷,不饱装饱地走出去,钻进自己的房间放响了从二姐家搬回来的录音机。
有心脏病的父亲走进来把录音机关掉:“烦死了。”
她躺在床上,用被子塞住耳朵,又开始昏睡百年。
做完家务,母亲进来坐到她的床沿上开始苦口婆心:“我养大你五姐妹不容易,四个大姐都出嫁了,就你还没个着落,整天睡能睡出什么结果呢?明天还是出去走走,看能找点什么干。”
“我什么都不干了,就在家干农活。”
“农活,你这身体干得了么?去年你不是干了吗?”
“你叫我到哪里找,找了两年,现在还不是找回家来。”
母亲的泪水又来了。
第二天,起床时,太阳已高,刷完牙洗完脸母亲已把饭盛好,叫她吃。看着母亲那张爬满皱纹苍老的脸,她好想哭。
“快点吃吧!吃完去找找教育组组长,找个代课老师做做也好。
母亲把二十块钱塞到她手里,拿起那顶戴了十几年的烂草帽出去了。
泪水一滴滴的落到饭碗,口里的饭咸咸的。吃完饭,买了些礼物去见组长。组长见到她手中的礼物,满脸堆笑地接待了她,她说明来意,组长遗憾她来晚了一个月。
父亲生日那天,四个姐姐都来了,三姐说她有个朋友的妹妹是开发廊的,叫她去跟她学,她答应了。
(三)
“你戴眼镜真的很斯文,很有风度,明天我也去配一副,斯文一下。”一个街上的时髦女郎吹完头发后在水龙头洗脸。
她脸上火辣辣的难受:“我是近视才戴眼镜的。”
“我读了十几年书,想近视斯文一下也不行,真没福气。”说完从手提袋取出五元钱给她,扭扭屁股走了。
她忙把眼镜摘下藏好。进来一位斯文的小伙子,他要剪发,她拿起剪刀,眼睛模糊,手开始颤动,剪着剪着手更不听使唤,接着听小伙子“哎哟”的叫了一声,原来剪到他的耳朵,她忙说对不起。幸好小伙有教养没骂娘,只是淡淡的说:“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坐办公厅抓笔杆子的,剪发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洗完头,吹完发,他走了。接着进来几个常来这里打发时光的无聊之徒。为了打发他们,她早早关门回家去了。吃饭时,她想说不干了,但她没说。
(四)
“二十二岁也不小了,现在人家二十出头的妹子哪个不出嫁了,再过一两年就成老姑娘了,到那时就难找合适的了。
在朦胧的睡眠中,她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有谁在说话。她努力睁开眼睛,慢慢地醒过来。
“你先别张扬出去,待我有机会问问她再说。”母亲苍老的声音。
“你得快点呀,人家没时间等你那么久的。”队里媒婆五婶的声音。
母亲要卖我了,她想。自己早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他们一天天开始讨厌我了,假如母亲真的问,好意思不同意吗?这样,自己就像所有的农村姑娘一样,跟一个陌生男人过一辈子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一生中只想过罗曼蒂克的爱情,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婚姻。
从此,她老是做恶梦,梦见一只凶猛的老虎向她扑来,梦见自己从万丈高楼跌落到无底深渊,梦见自己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头……
躺在床上常常想哭,可始终没哭,有心脏病的父亲很怕吵声,听到吵声很容易发脾气。心里很闷,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可没处去。她不喜欢交朋友,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朋友,在学校时几个要好一点的现在都大学毕业并且工作了。
饭桌上她闷声不响低头吃饭。母亲定定看着她。她知道母亲将要问什么,于是移移眼镜,放下碗筷说了声“爸妈慢吃”溜出厨房。
浓浓暮色飞进窗口,她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明天,将是什么样子呢?她不敢想。心里闷得难受,胸口阵阵疼痛。躺在床上,她发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臂。
母亲捧药进来,看到此情景,惊叫起来:“你发疯了,这样咬自己。”
“哈哈……”她终于能笑了,疯了才好呢!疯了什么都不用想。于是又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
母亲手中的碗“砰”的落到地下,愣了好久才发颤的叫了起来:“疯了,她真的疯了。”她哭着,冲出了房门。
顿时,门口围上很多人,个个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是疯子。看着那一个个黑乎乎的洞,她心里发热,愤恨起来,想杀人,反手拿起书桌上的尖尖的剪刀冲出去:“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门口的人个个夹着尾巴走了,母亲把她的房门锁上。房里只剩她一个人,慢慢地她平静下来,记不清刚才自己做了些什么,模模糊糊好像做了一场梦。
蒙蒙细雨还是下个不停,天刚亮,林母又捧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轻手轻脚的,好像防敌。她正在书桌前梳头,从镜子里看到母亲这样子心里就恨,把我当作什么呢?我会吃人吗?她觉得母亲也不是个好东西,像一个十足的老刁婆,她要卖我给一个丑老头,现在不知她装神弄鬼的干什么,于是回头望着她大喝道:“你来干什么?”
林母吓了一跳,碗中的药溅出了一半。于是从那张苍老的脸挤出点笑容,轻轻把药放到她面前:“这是今天煲的药,趁热把它喝完。”
“你想用毒药毒死我吗?”她猛地抓住母亲的手不放。
母亲惊慌挣脱她的手:“你疯了,我怎么会毒死你。”
这个老刁婆要不得,她又骂我疯了,她心里更恨,猛的埋头用嘴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鲜红的血丝从深深的牙印渗出来。
母亲老泪横流:“小妹,你知不知道我是你母亲,妈养大你很不容易,并送你读了那么多书,你要做什么我们都不反对过你,今天,你为什么这样对待你的母亲呀……”
看着母亲渗着血丝的手背和她那张苍老的脸,她心里很内疚,很内疚,于是扑到母亲的怀里双手揽住她的脖子哭着:“对不起,妈妈,我不是存心这样做的。”
雨晴了,缕缕的阳光从云层里射出来。她从路边采了几束野花回来
“疯婆,疯婆……”身后追着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她低头看自己是否脱光衣服,幸好没有。自从听到有人说自己是疯子,她就一直担心自己会像街上的疯女人脱光衣服在街上走,其实我并没有疯,可是那些东西为什么总是叫我疯子呢?她回过头去,看着一个个黑乎乎的洞,心里又恨起来,现在这世界真不象话,连小孩子都敢欺负我了。非把他们杀掉不可,她追过去,小孩子哭爹喊娘的跑着。
她被几个高大的男人押进她的房里,从此与世隔绝。我并没有疯,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呢?把不是疯子当成疯子的人才是真正的疯子!她越想越恨,如果有一天能出去,非把他们杀掉不可!
三月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外面花香扑鼻而来,鸟儿在枝头欢歌起舞,外面的世界很美丽,她想出去看看这美丽的春色,于是拍打着紧锁的门,哭着喊开门。父母都到田里忙去了,只有调皮的孩子在外面不断地扔石头和狗屎,她心里恨得要冲出去杀人,胸口闷痛得难受,躺到床上打滚,无意间碰到那把自己曾经想用来杀人的剪刀,突然恨起自己,废物,不死也没用。胸口又一阵疼痛,都是这颗心不好,我要把它挖出来看它还疼不疼,双手举起剪刀对准心窝,使尽平生的力气捅了进去……
等到母亲从田里回来送饭给她时,她已躺在血泊中,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
林静去了,像云烟飘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于1992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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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