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太太

  她比自己料想的要迟,但还不算太迟,还不需要作出解释。已快六点了。这本书她看了一半。在开车去拉奇太太家的路上,她脑子里尽是书中的情节:克拉丽莎和发了疯的塞普蒂默斯、鲜花、晚会。各种形象在她脑海里掠过:汽车里的那个人、飞机和那封信。劳拉占据的是一个半明半暗的地区,即一个由二十年代的伦敦、一间天蓝色的旅馆客房以及这辆正沿一条熟悉的街道行驶的小汽车组成的世界。她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她是身居伦敦的一个女人,一位贵夫人,脸色苍白,富有魅力,但有点虚伪;她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但她同时又是另一个人,即这个尚不成熟、走路踉踉跄跄、被称为她自己的人,一个母亲、司机、如银河般纯洁的生活中那一抹旋转的条纹、基蒂的一个朋友(她已吻过基蒂,而基蒂则可能会死去),一双涂了珊瑚色指甲油的手(其中一片指甲开了个口子,还戴了一枚结婚钻戒)正抓住这辆雪弗莱车的方向盘,前面则是一辆淡蓝色的普利茅斯车,正亮着刹车灯,而此时晚霞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一只松鼠快速奔过一条电话线,它那淡灰色的尾巴如问号一样翘着。

  劳拉在拉奇家前停下车。她家车库的山墙上立着两只上了油漆的石膏松鼠。她下了车,在路边站立片刻,望着这两只石膏松鼠,手里仍然拿着车钥匙。她身旁的这辆车发出一声怪异的嘀嗒声(它连续几天发出这种声音,看来她还得将它送到车铺去检修)。突然,她被一种非生命的感觉所攥住--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站在自己这辆发出怪声的汽车旁,面对拉奇太太的车库(那两只石膏松鼠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什么都不是。一时间,她觉着自己去了旅馆,溜出了自己的生活,因而对眼前的汽车道和车库十分陌生。她走了。她一直愉快地想着死,甚至渴望去死。就是在这儿,在拉奇太太的汽车道上,她意识到自己一直渴望去死。她曾像情人幽会那样秘密去过一家旅馆。她手拿车钥匙和小提包站在那儿,望着拉奇太太的车库。这车库的大门漆成了白色,上有一扇绿色的百叶窗,仿佛这车库是一幢依附于主宅的小屋子。劳拉的呼吸突然间困难起来。她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似乎她会踉踉跄跄地摔倒在拉奇太太这条平滑的汽车道上。她想返回车里,一走了之。然而,她强迫自己向前走去。她提醒自己:她得将孩子接回来,带他回家;她还得安排丈夫的生日晚宴等。总之,她得做这些平凡的家务事。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沿步行道朝拉奇太太狭窄的门廊走去。她对自己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秘密,因为她自己所做的奇怪的事,但她的所作所为毕竟没有什么危害,不是吗?她并没有去会见情人,就像某本廉价的爱情小说里的妻子;她只是离开家几小时,去读那本小说,然后便回来。她这么做之所以显得有点神秘,只是因为她想不出究竟该如何解释,嗯,解释这其中任何一件事--与基蒂接吻,烘制蛋糕,以及她开车穿越夏维兹峡谷时心中的惊恐。当然,她对自己在旅馆租房看了两个半小时的书一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又吸了一口气,按下拉奇太太家长方形的、闪闪发亮的门铃。在傍晚阳光的照射下,这门铃闪耀着橘黄色的光彩。

  拉奇太太几乎立即便开了门,似乎她就站在门口等候一样。拉奇太太面色红润,穿着裤腿齐膝的百慕大短裤,显得臀部宽大肥硕,一眼便看出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家中充满了浓浓的酱油味,似乎在烤肉,她开门时这气味便从她身后涌了出来。

  "哦,你好。"她道。

  "你好,"劳拉答道,"很抱歉我迟到了。""没关系。我俩玩得挺开心的。进来吧。"里奇从客厅跑了过来。只见他满脸红彤彤的,露出一副惊奇的模样,沉浸在爱与欣慰之中。然而,有一种感觉在他们间蔓延:劳拉发现了里奇和拉奇太太在干什么秘密勾当,他俩便立即停下,匆忙将什么证据隐藏起来。不,她今天心中很是内疚;里奇只是有点糊涂,她心想;他是在另一个地方过了几小时。待在拉奇太太家里,哪怕只待上几小时,他便忘记了自己原先的生活。他已开始相信自己住在这儿,也许一直生活在这儿,生活在这些巨大的黄色家具中,生活在这些覆盖着青草图案糊墙布的墙内。当然,他心里并不开心。

  里奇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撒腿朝她奔过去。"唷,瞧你。"劳拉说着,一把将他抱起。她闻着他的气味,闻着他体内浓郁的香气,那股深深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洁净的气味。劳拉抱着儿子,闻着他,心中舒服了许多。

  "瞧他见到你多高兴。"拉奇太太道。她显得真诚而慈爱,然而心中却苦涩难言。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给孩子带来了愉快,是孩子最喜欢的人?是的,她或许真这样想;可她是不是突然间又嫉恨他是别人的孩子?她或许也这么想的。

  "喂,好了,小调皮蛋。"劳拉紧贴儿子的耳朵道。她心里感到骄傲,因为她表现出母亲的沉着冷静,因为她拥有自己的儿子。她对儿子哭哭啼啼感到难堪。别人会不会认为她太宠孩子?为什么里奇经常会哭呢?

  "你事儿都办完了吧?"拉奇太太问道。

  "是的,差不多办完了。非常感谢你照顾他。""呣,我俩玩得很痛快,"她既真诚又气愤地说,"以后随你什么时候带他来都行。""你玩得开心吗?"劳拉问道。

  "嗯,嗯。"里奇道。他已不哭了,脸上凝聚着希望、痛苦和迷惘。

  "你乖吗?"

  "你想我吗?"

  "想!"他道。

  "嗯,我做了很多事,"劳拉道,"我们今晚要好好庆祝一下你爸爸的生日,对吧?"里奇点点头。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仍然望着劳拉,流露出羞怯和疑惑的神色,似乎她根本不是自己的母亲。劳拉付钱给拉奇太太,拉奇太太则将院子里养的一只极乐鸟送给劳拉。拉奇太太总要给点东西--一朵花啊,几块小甜饼啊什么的--似乎那工钱是买这些东西的,而带孩子则是免费的。劳拉再次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她还说丈夫很快就要回来,因而缩短了她俩通常十五分钟左右的谈话,带着里奇上了车。她最后向拉奇太太挥手告别,只是手挥得略微做作了些,三只象牙手镯碰在了一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刚离开拉奇太太的家,劳拉便对里奇道:"咳,孩子啊孩子,我们现在可麻烦了,得赶快回家做晚餐。我们本应一小时前就到家的。"里奇严肃地点点头。生活的重压开始显现出来,原先那股莫名的情绪已烟消云散。此时此刻--当车行至半路,很快要到前面的停车标牌时--突然变得广博、宁静和肃穆。劳拉进入这一时刻,恰似她从喧闹的街道走进教堂一般。在路的两边,喷水器将球花似的水雾洒向草地。晚霞将一个简易铝车棚照得闪闪发光。她知道自己是个母亲,一个再次怀孕的女人,在如幔般的水雾被抛向空中时正驾车回家。多么真实,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她这时的感觉。里奇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母亲。劳拉在停车标牌前刹住车,道:"你爸爸工作总是很迟,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将一切安排好,你说对吗?"她瞥了儿子一眼。两人的目光正好相遇。此时,她发现儿子的神色令她迷惑不解。他的眼睛及他的整个脸庞似乎由里到外被照亮,他似乎第一次被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情绪所搅扰。

  "亲爱的,"她道,"你在想什么?"他大声道:"妈妈,我爱你。"其实,他说这话没必要这么大声。

  他的话音很奇怪,颇令人胆寒,她还从未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狂乱和怪异,仿佛他是个越境的难民,只是略懂一点英语,正拼命诉说自己的某种需要,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

  "我也爱你,孩子。"她答道。尽管这话她已说了几千遍,但她仍觉得自己心中恐惧,喉头紧张,仍要努力使自己说话显得自然。劳拉加速驶过十字路口。她开车很小心,双手准确地放在方向盘的正中位置。

  这孩子看样子又要哭了,他就是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哭,可他眼睛仍是干的,仍是那样炯炯有神,一眨不眨。

  "你怎么啦?"她问道。里奇继续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这小家伙看出她去了不应该去的地方,看出她撒了谎。里奇除了睡觉以外,几乎每时每刻都跟在母亲身边观察她。他看到她和基蒂在一起,看着她做第二块蛋糕,还看着她将第一块埋在垃圾箱里其他垃圾的下面。他把心思全部用于观察她,揣摩她,因为没有她,这个世界便不存在了。

  毫无疑问,她若是撒谎,他自然心知肚明。她道:"别担心,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今晚我们要为爸爸办一个精彩的生日晚会。你知道他会多高兴吗?我们为他准备了这么多礼物,还为他做了一块漂亮的蛋糕。"里奇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前后轻轻晃动着身子。他不想让母亲直接听到他讲话,而只是希望她无意中听到,于是,便轻声说道:"是的,我们为他做了一块漂亮的蛋糕。"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话音里流露出成年人的虚伪。

  他将永远观察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知道;无论她何时失败,失败到什么程度,他都会一清二楚。

  "我爱你,小宝贝,"她道,"你是我的小伙子。"这孩子一时变了形状,发热发光--死一般白炽的光。劳拉一直未发火,她记着自己应该微笑。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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