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威太太

  她前来帮理查德准备参加这次聚会,可理查德却没有对她的敲门作出反应。她又用劲敲了敲门,然后怀着紧张的心情迅速用钥匙打开门。

  屋里一片亮堂,克拉丽莎站在门口几乎惊呆了。所有遮阳板都被拉起,窗户洞开。尽管屋里的气味只是下午的阳光照进公寓住房时的一般气味,但这普通的下午阳光在理查德的房间里却如无声的炸弹一般。他那些硬纸盒,他的浴缸(比她以前发现的还要脏),他那面满是灰尘的镜子和那个昂贵的咖啡壶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出它们可悲、平凡、渺小的本来面目。很明显,这套住房的主人是个精神错乱的人。

  "理查德。"克拉丽莎喊道。"达洛威太太。哦,达洛威太太,是你。"她冲进另一间房间,只见理查德仍穿着睡衣,正骑在一扇洞开的窗户的窗台上,一条细腿吊在屋里,另一条她看不见的腿则悬在五层楼的窗户外面。

  "理查德,"她厉声道,"快下来。""外面真美,"他道,"多美的一天。"他骑在窗台上,活像个骨瘦如柴的骑马人,或是加科梅迪①雕刻的一尊公园雕像,那样子疯疯癫癫、兴奋异常,既像个高龄老者,又像个无知儿童。他的头发有几处紧贴在脑袋上,因而形成尖溜溜的发角伸入别处头发中。他那条吊在屋里的腿,光溜溜的直至大腿中部,显得青灰青灰,细得只剩下骨头,然而小腿肚子上的肌肉却结实得惊人,仍顽强地依附在骨头上。

  "你吓死我了,"克拉丽莎道,"我要你下来,别再胡闹了。"她朝他走去,与此同时,他将屋内那条腿抬到窗台上。此刻,只有他这只脚的脚跟、一只手及痩得只剩下骨头的屁股还搁在那破旧的木头窗台上。在他的睡衣上,红色机翼的火箭喷射出松果般橘黄色的火焰;一个个头戴钢盔的宇航员--健壮而白皙,他们的脸掩藏在面罩后--正举着戴白手套的手向人们敬礼致意。

  理查德道:"我吃的是泽纳克斯和利他林,这两种药同时吃很有效,我感觉好极了。我将所有的百叶窗全部打开,可我还是觉得这房子空气不足,阳光不够。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爬上这窗台,这我不想瞒你。""亲爱的,快把腿放到地板上,求你了。就算为了我,好吗?""那聚会我是去不成了,"他道,"真对不起。""你不一定非去不可;你不想做的事,就别去做。""今天多美,简直太美、太美了。"克拉丽莎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她显得异常平静--她感到自己能很好驾驭一个难以应付的局面--然①加科梅迪(1901-1966),瑞士画家、雕刻家。

  而同时,她又感到自己脱离了自我,脱离了这间房间,似乎正亲眼目睹一件已经发生的事。她感觉它像是一抹记忆。她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一个像是声音,却又不是声音的东西,即与她心跳几乎一模一样的意识说道,我曾发现理查德坐在离地面五层楼高的窗台上。克拉丽莎道:"下来吧,求你了。"理查德的脸变得铁青,还抽搐起来,似乎克拉丽莎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他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完全暴露在日光下--从破烂的隙缝中渗漏出来的填料,外加那条带有褪色压花圆圈的又黄又薄的垫巾--它本身便是致人死命的疾病的象征,是愚蠢和卑劣的象征。

  "下来吧。"克拉丽莎道。她说得很慢,但很响,似乎是对一个外国人说话。

  理查德点点头,可仍一动不动。他那颗遭命魔侵袭的脑袋在日光的照射下恰似裸露的地表;他的肉体则如沙漠中的石头,满是折皱、疤痕和汗迹。

  他道:"我不知自己能否面对这一切,这聚会,这仪式,还有聚会及仪式结束后的时间又怎么应付。""你不必参加聚会,也不必出席仪式,你什么都不用做。""可还有许多时间又怎么打发?对吧?过了一小时,还有一小时,你刚过完一小时,天啊,另一小时又来了,我真是烦透了。""可你还是有愉快的时候,这你心里清楚。""并不真是这样。你这么说当然是好心,可我总觉着时间像一朵巨大的花朵的嘴,渐渐向我逼近。我有这种感觉已有一阵子了。这比喻挺怪的,是吧?可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它总是与植物有关,想想捕蝇草,想想使森林窒息的葛①;那是一种繁茂多汁的、绿色的行军,至于朝哪行军你很清楚。绿色的沉寂。即便现在,我们仍然很难说'死'这个字,真是奇怪。""它们在这儿吗,理查德?"

  "谁?哦,那些声音?它们总是在这儿。""我是说,你是不是很清楚地听到这些声音?""不,我听到的只是你的声音。听你说话总是一种享受,达洛威太太。我这样称呼你,你不介意吧?""不,我一点也不介意。下来吧,现在就下来。""还记得她吗?你那个变相的自我?她情况怎样?""这就是她。我就是她。我要你进来。请你进来好"这儿真美,我真感到自由自在。你能打个电话给我母亲吗?她很孤独,这你知道。""理查德--""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讲什么故事?""有关你日常生活的事,今天的事。可以是很普通的事。其实讲琐碎小事反而好。讲你能想起来的最平凡的事。""理查德--"

  "随便什么,随便讲什么都行。"

  "嗯,今天早晨,我来你这儿之前,去为这次聚会买花来着。""是吗?"

  ①产于中国和日本的一种植物。

  "是的。今天早晨很美。"

  "真的?"

  "真的。真的很美,还很……清新。我买了花回家,又将花插在水里。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进来了。""那样清新的早晨,仿佛是赐给沙滩上的孩子们的。"理查德道。

  "你可以这么说。"

  "也和我们年轻时在一起的早晨一样。""是的,是像那种早晨。"

  "也和你十八岁那年从那所旧宅子走出来时的早晨一样;那会儿我,呃,我刚满十九岁,对吧?十九岁的我爱上了路易斯,同时也爱上了你。当时我觉着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美好的景致--清晨,你从玻璃门里走出来,还穿着短裤,睡眼惺忪的。你说这怪不怪?""是的,"克拉丽莎道,"是很怪。"

  "可我失败了。"

  "别这么说,你没有失败。"

  "不,我失败了。我不是想寻求同情,并不真是这样。我只是感到可悲。我那时想做的好像很简单--我想创造一种活生生的、足以令人惊奇的东西,使它就像一个人一生中的一个早晨。最普通的早晨。你想想看,我竟要做这种事。真傻。""一点也不傻。"

  "我恐怕不能去参加聚会了。"

  "请你不要再为聚会的事烦心了,求你了。别去想它。把手伸过来。""你对我真好,达洛威太太。"

  "理查德--"

  "我爱你。这话听起来很老套吧?"

  "不。"

  理查德粲然一笑。他摇了摇头道:"世界上没有谁比你和我在一起更幸福了。"他朝窗外挪了挪,轻轻滑离窗台,摔了下去。

  克拉丽莎尖叫道:"不--"

  他的神态是那样镇定,那样安详,她一时觉着眼前这一幕根本没有发生似的。她赶紧奔到窗前,正好看到理查德向下栽去,见他的睡衣在空中飘荡。即便此刻,她仍然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并非不可挽回的灾难。她眼睁睁看着他摔在五层楼下的地面上,看着他蜷缩在那儿,看着他的脑袋撞击地面,听到他落地时发出的声音,然而,就在她探出身子向下看时,她仍然相信,至少是短暂地相信,他还会站起来,也许他会摇摇晃晃,胸闷气短,但他仍是理查德,仍完好无损,仍能开口说话。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语调如发问一般,声音则远比她预想的轻柔。他脸朝下趴在他跌落的地方,长长的睡衣被掀到头上,露出两条大腿,白晃晃的贴在暗灰色的混凝土地面上。她奔出房间,连门也没顾上关。她冲下楼梯,心里想喊人帮忙,可她没有这么做。四周的空气似乎稍稍破碎开来,似乎是由与之相反的、可以触摸的物质所构成。她冲下楼梯时意识到(后来她会为此而羞愧)自己是个一连冲下几层楼梯的女人,但没有受伤,仍然活着。

  跑至门厅,克拉丽莎一时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才能进入理查德躺着的通风井。一瞬间,她竟感到自己进了地狱一般。这地狱犹如一只陈旧的、泛黄的盒子,没有出口,外面有一株假树遮蔽,屋子的两边则是几扇锈迹斑斑的金属门(其中一扇门上贴了一幅死者感恩的图案,一只缀满玫瑰的骷髅头)。

  阴暗的楼梯井里有一扇门,此门比其他几扇门要窄一些,门外便是一节断裂的水泥楼梯,通向理查德坠落的地方。在她走下这最后几级楼梯前,她便已知道理查德死了。他的脑袋已被睡衣掩盖,但她能看到那一摊暗红的、几乎变黑了的血,这便是理查德的脑袋所在了。她看到他的躯体一动不动,一条胳膊(手掌向上)伸出一个怪异的角度,两条裸露的惨白的大腿即是死亡的极好写照。他仍然穿着她买给他的那双灰色毛毡拖鞋。

  她走下这最后几级楼梯,看见理查德躺在玻璃碎片中。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只摔碎了的啤酒瓶,在理查德摔下前便已被摔碎在这混凝土地面上。她觉得自己必须立即将理查德从这些玻璃碎片中拖走。

  克拉丽莎在他身边跪下,轻轻地、轻轻地将一只手放到他一动不动的肩膀上,仿佛怕吵醒他一般,然后将他的睡衣从他头部拽下。只见他的脑袋已是血肉模糊,红、紫、白三色交织在一起,闪闪发亮。惟一尚能辨认的只有他张开的嘴唇和一只睁着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喊了一声,因惊异和痛苦而尖叫了一声。她将睡衣又盖在了他的头上。

  她仍然跪在他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又将手放到他肩上,但她并未抚摸它,只是将手放在那儿。她对自己说,她应该去报警,可又不愿让理查德孤零零地待在这儿。她想等楼上的人喊她,于是便抬头顺着一层层窗户及晾晒的衣物往上看去,直至楼顶那被一抹蓝白色的云彩分成两半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她这才意识到还没人知道这件事,谁也没看见或听到理查德坠楼。

  克拉丽莎没有动弹。她找到了那个老太太的窗台上放着三尊瓷雕像的窗户(窗户太高,从这里看不清那些瓷雕像),这老太太平时几乎不出门,此刻肯定在家。克拉丽莎很想喊老太太一声,似乎这老太太是理查德的家人,应该将此事通知她。克拉丽莎并未立即走开,去做下一步必须做的事,而是在理查德身边至少又待了一两分钟。她的手仍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对这场悲剧感到困窘(亦对自己感到惊讶)。她很纳闷:为什么自己没哭?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看见那双拖鞋仍穿在理查德的脚上,那愈来愈大的血泊映照着天空。

  他的生命在此结束--在这一小块混凝土上,在这一条条晾衣绳下,在这一块块碎玻璃之中。克拉丽莎的手从理查德的肩膀顺着他痩弱、弯曲的后背向下抚摸。她怀着内疚的心理弯下身去,似乎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将额头靠在理查德的脊梁上;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脊梁仍是他的脊梁,而他也仍然是理查德.沃辛顿.布朗。她能闻到他睡衣上那股陈旧的气味和他因不洗澡而散发出的刺鼻的酒酸气。她想与他说话,可她说不出来。她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背上。倘若她能开口说话,她的确想说些什么--究竟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也许她想说,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理查德为何能勇敢地去创作,或更重要的是,为何能勇敢地爱,且违反常理,以特殊的方式去爱;她还想告诉他,她自己又是如何回报他的爱,如何深深地爱着他,可在三十年前却将他抛弃在一个街角上(不过说真的,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还要坦白自己想过常人生活的愿望(这与大多数人的愿望差不多),并告诉他,她多么希望他能来参加这次聚会,在她的客人面前表明他的信心;她还要请求他的原谅--在他离开人世的这一天,她因为害羞而没有亲吻他的双唇,原谅她曾对自己说,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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