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曲第一章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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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就这样走了。父亲是不甘心这样走的,这样抛下我们母子的,等被人发现,父亲的尸体贴在一块断裂的崖石上却没有办法抬动。母亲喊回了大舅,大舅听说了这等怪事,想了想,对我母亲说:“小妺,你别焦急, 这事只能请山里的巫司来办, 父亲在世时提起过深山林里住有一位苗家巫司,他给人做过‘赶尸’的营生, 这件事听起来挺恐怖的,我马上进山去找他。”

  “赶尸”是湖南苗族古代神秘巫术中的一种。这种巫术,或称为营生,最早出现在清朝中期。为什么会有这种“营生”出现呢?原来湖南苗家人所处的位置是湖南西部贫瘠地区,从前很多苗人奔赴黔东和川东地区贩卖、采药、狩猎。由于崇山峻岭,瘴气重,恶性疟疾横行,生活环境十分恶劣,不少人客死他乡。再者山高林密,虎狼成群,很难雇到车辆和担架。而棺木沉重,人力单薄,难以长途运输。水路也凶险,暗礁密布,船只常常沉没,加之人信神信鬼,船夫不愿意装运死尸。湖南苗家巫司想出此策,于是,“赶尸”这种营生就应运而生。湖南苗家巫司的家里,跟山地苗民一样,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接到“赶尸”业务时,他们才将自己装束一番,前去“赶尸”。他们虽然“赶尸”,却忌讳“赶尸”这个名词。

  关于赶尸,民间书中却有多处记载,而在地区性的传说中则更普遍:相传几千年以前,苗族的祖先阿普(苗语:公公)蚩尤率带兵在黄河边与敌对阵绞杀,直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仗打败了,要往后方撤退,士兵们把伤兵都抬走后,阿普蚩尤对身边的阿普军师说:“我们不能丢下战死在这里的弟兄不管,你用点法术让这些好弟兄回归故里如何?”阿普军管说:“好吧。你我改换一下装扮,你拿‘符节’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督催。”于是阿普军师装扮成阿普蚩尤的模样,站在战死的弟兄们的尸首中间,在一阵默念咒语、祷告神灵后,对着那些尸体大声呼喊:“死难之弟兄们,此处非尔安身毙命之所,尔今枉死实堪悲悼。故乡父母在家企望,娇妻幼子盼尔回乡。魂魄兮,勿须彷徨。急急如律令,起!”原本躺在地上的尸体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跟在阿普蚩尤高擎的“符节”后面规规矩矩向南走。敌人的追兵来了,阿普蚩尤和阿普军师连手作法引来“五更大雾”,将敌人困在阵里……。因是阿普军师所“司”(实施、操作意)之法术让大家脱的险,大家自此又把他叫“老司”;又由于阿普老司最后所用的御敌之实乃“雾术”,而“雾”笔画太多难写,于是改写成一个“巫”字取而代之。其实,这“巫”字也是个象形文字:上面一横代表天,或者雾,下边一横则代表地,而中间的那一竖就表示“符节”了;竖的两边各有一个人字,右边那个代表阿普蚩尤,左边那个代表阿普老司,意思是要两个人联合起来才能作巫术。

  自从苗族的七大宗系,七大家族自大江大湖迁来西南山地的崇山峻岭之后,他们失落了“五里大雾”的法术,却创造了炼丹砂的技法。一般说来,老司“赶尸”除须用祖传的“神符”外,也万万少不了丹砂。这丹砂以辰州出产的最好,因而也叫辰砂。而那“赶尸”之术,原叫“辰州辰砂神符法术”,只因名称太长不好念,就简单地叫成了“辰州符”。

  “赶尸”原本只赶死在战场上的尸,发展到后来,连用那些被官府冤枉杀死的人也要老司帮忙“赶尸”回乡。用辰州符“赶尸”的地域范围,往北只能到达朗州(常德)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到靖州,向西只到巫州,向西南可到云南和贵州。传说这些地方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再远就出了界,即使老巫司也赶不动那些僵尸了。

  湖南湘西古来盛产朱砂,朱砂又具有多种药理功能。现今的丧葬习俗中仍有沿用朱砂的习惯:死者入棺前,需以朱砂点其脑门心、背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板心等七窍连同耳、鼻、口处,以图封其三魂七魄。为死者挖好坟墓后,还要以朱砂撒在底部,意为镇“老屋场”。

  大舅在山里来回折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位已经搬迁到天山深处生活的苗家巫司的家。这是一座简陋的但颇有特色的吊脚木楼。双层重檐木质卯榫结构,有四排三间,一正一横的两层楼房,依靠着山崖而建,离地拔起,干爽利落,通风亮气,一楼为住所,二楼为放置粮食和其它物品的仓库,楼下空间为牲畜圈、厕所。一门出入,四周用板栅与外隔离。大舅在一楼的堂屋碰上他,他是一位身材魁梧高大的苗家巫司。大舅走进堂屋对巫司说:“师傅,请你去走一回脚”。巫司犹豫了一下,问了大舅家里的一些情况后说:“好吧,你稍等-下。” 巫司离开堂屋向东厢屋走去,一会改换装束从东厢房出来。只见他脚穿着一双草鞋,身上穿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黑色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手里拿着一张特制的黄纸。我大舅毕恭毕敬地站在堂屋里等着巫司,巫司把持制的黄纸递给大舅说:“把逝者的名字、出生年月、去世年月、性别等等写在这张黄纸上。”大舅一一照办,写好后交给巫司,巫司接过黄纸,然后画一张符,贴在这张黄纸上,再将这张黄纸放在自己身上的腰包里。之后,他对大舅说:“你赶快回家去,叫家人做好接灵柩的准备。” 大舅一离开,巫司一手执铜锣,一手拿着香纸出了门,一直走到父亲出事的地方。这时,天色完全黑下来了, 巫司像有神灵护身,脚走如飞,下了崖,在崖下找到父亲的尸首。将朱砂置于父亲的脑门心、背膛、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每处以一道神符压住,再用五色布条绑紧。相传,此七处是七窍出入之所,以辰砂神符封住是为了留住死者的魂魄。之后,还要将一些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再用神符堵上。相传,耳、鼻、口是三魂出入之所,这样做可将其留在死者体内。最后,还要在死者颈项上敷满辰砂并贴上神符,用五色布条扎紧;再给死者戴上棕叶斗笠(封面而戴)。诸事办妥,这位苗家人才设坛、焚香,他一边烧纸,一边念咒……念毕咒语,大喝一声:“起!”死尸应声站起……施了法尸体便听从指挥了。双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四肢不能弯曲,行走时像麻雀一样朝前跳着走,头戴高筒帽,用黄纸遮脸。尸体能前行、转弯、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后退,也不会让路。

  苗家巫司赶着我父亲的尸首,一路走一路敲铜锣,提醒夜行的人不要冲撞。他一只手敲一下铜锣,另一只手就拉一下草绳,我父亲的尸体就朝前跳一下,在那漆黑一团的夜晚,到处都是阴森森的,风一起,更是鬼哭狼嚎,苗家巫司一点都不恐怖,就这样缓缓前行。一直送尸体走进我家设的灵堂后,巫司对着尸体大喊一声:“到家了,躺下吧。” 巫司拉了一下草绳,尸首‘蹦’地一下跳进了灵堂安置的棺木。巫司见尸首没有躺下又喊:“安息吧。”尸首‘砰’地一声响,躺倒在棺朩里。冲里的族人在时任族长吴保的安排下,早就侯在堂屋接灵柩,吴保一边安排处理后事,一边流泪边叹息。邻居吴化龙大叔提了罐煮熟的糯米饭,放进父亲的棺朩里流着泪说:“唉,老弟哎,您走得太快,让弟妹和孩子们都怎么过呢?您真的为难他们了,老哥没什么好送的,这米饭您就拿去慢慢用吧。”母亲不顾大舅的拦阻,从左厢卧室奔了出来扑在父亲的棺朩口,看着被五色布条扎紧的尸首,哭喊着,却喊不出来,喉咙已经嘶哑,泪水在不断地流,脸色惨白,几次昏过去。弄得大舅和吴化龙大叔脚忙手乱。安葬了父亲后,大舅怕母亲挺不住,叫母亲跟他去县城生活。母亲只是揺头,大舅走后,母亲带着我姐妹三人依然生活在云山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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