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曲第一章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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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走了,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繁重的农活落在了生性好强的母亲那窄狭的肩膀上,母亲沉默了,人也消瘦了。母亲强颜欢笑,除了白天耕种田土,晚上还纺纱织布, 两个姐姐在边街的区办小学堂读书,放学回家,和母亲一起纺纱织布, 家里的生活勉勉强强总算过得去。一晃就过去了五年。我五岁的那年春天, 天气格外地好,火红的映山红开满云峰山间,这里一丛,那里一丛,红艳艳的,格外耀人眼目,云峰山一下子热闹得不得了,鸟儿成群结队,相互“吱吱喳喳”呼唤着,自由自在,一忽儿从这棵树枝上飞往另一棵树枝上,一忽儿又从那棵树枝上飞出来落在这棵树枝上,“哗哗”扑打树叶的声音好比溪河里凫水的小孩拍打着水,一道道波纹成圆圈形态往外扩展而去,水之静被小孩给扰乱了,山之静被鸟雀给扰乱了,人一进山,微风跟着来了,轻轻地拂着, 拂在人面上,那种舒适惬意的感觉叫人是不能忘掉的。还有那荆棘丛的枝丫上挂满了乌红的三月“苞”。那红灯笼似的三月“苞”一直悬挂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忘记。三月“苞” 是山中野生的,有荆棘丛的地方就会有,吃起来,爽甜可口。云峰山区所辖的边街和正街的街道上,有小孩,也有大人(妇人)在叫卖。一个铜钱一小杯。母亲就会让大姐和二姐带上我上山采摘。然后,拿到街上去叫卖,挣几个或十几个铜钱回家,母亲接过铜钱,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这时,我家会像过年一样。山上除了我三姊妹外, 云山冲和周围邻近的冲寨的小孩子,还有大人(妇人) 也上山来采摘三月“苞”。大姐吴女十五岁, 瘦高挑儿,二姐吴媛十二岁,矮墩墩的, 显得精悍。采摘三月“苞”时 ,我们三姊妺是不分开的,在近处的几丛荆棘中采摘。大姐进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显然不是一般的快乐,而是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那一种快乐,大姐一边摘“苞”,一边张开喉咙唱山歌。大姐的山歌不知道是谁教会的,可以和当年母亲唱的山歌相比美。其实,女孩子唱山歌是不用大人教的,冲里的人都会唱山歌,山歌的调子是不变的, 听得多了, 自然就会, 默化潜移,冲里和邻近冲寨青年男女有好些是唱山歌结为夫妇的。大姐的嗓音好,唱的山歌特别动听,她的山歌不是唱给我们听的, 也不是唱给大山听的,唱给谁听的呢?是唱给吴化成大叔的独子吴文广听的。大姐一走进大山里,山歌自然而然地就会响起来, 在大山的森林中随风荡漾:

  春季到来花满山,妺摘红花给哥看;

  红花最美总凋谢,妹心留在哥心间。”

  大姐一支山歌刚唱完,吴文广不知道是从哪丛荆棘里钻出来,出现在我们三姊妹的面前。吴文广比我大姐大一岁, 长得虎背熊腰,父亲吴化龙是云峰山区大土豪区长傅树仁家佃户,是从吴家冲迁徙进入云山冲的, 不是同宗同系, 只是同姓而也,云山冲里算吴化龙家最富有,吴化龙平时很努力,又节省,生活很有条理,送吴文广在云峰山区办的小学堂读完了小学,没有供他上县城读书,就留在家里照看租赁傅树仁家的几亩水田和山地,平时我们两家常有来往,他见我大姐上山采三月“苞” ,在后面跟着也上了山,他一面采摘着三月“苞”,一面和唱着。他的意思非常明朗,只是我年龄小,不懂这其中的奧秘,只听见他唱:

  三月里来是清明,今遇阿妹似亲人。

  妹是蜜蜂哥是花,只等阿妹来釆蜜。

  大姐吴女抿起嘴,对着远处的吴文广斜斜地瞟过含情脉脉的一眼,接着唱道:

  桔树开花要结果,阿哥有心妹有情。

  蜜峰采花飞过坡,快接阿妹进家门。

  按照云山冲近年来形成的新规矩,青年异性男女对歌处朋友,是一种天合之美,父母是不加阻拦的。男女双方对歌处朋友时,以吹“朩叶歌”为最时髦,这也是苗家先人传下来的吹唱。朩叶是一种霜叶,红通通的,每年阴历二月,云峰山上到处都有,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时,云峰山是很美的。山上会有许多青年男女踏春, 那种热闹的景象不仅能引起无数人的遐想,而且大山也会因此而感到别有风味。他们除了一边釆摘一边吹唱外, 还把一大部分霜叶摘下来装入身上携带的朩匣里收藏起来,为以后对歌或者送自己的朋友做准备,选择的霜叶以越大越红越好,这些朩叶吹出来的歌既嘹亮、雄壮,又有气势。

  在山里釆摘三月“苞” 的这段日子里,大姐变得越来越神秘,晚饭后,就很难见到大姐。有一天夜晚,我悄悄地跟在大姐后背,走进了家门外的梧桐岗。这是春天里最美的一个夜晚,夜空是深蓝色的,一轮圆月从对面的峻峭的山顶升起,悬挂在一棵高高的树尖上,把月光流泻下来,笼罩在梧桐岗上,从山上流经梧桐岗的山泉活泼地‘叮当叮当’流向村外远处的溪河。吹着喇叭筒的桐子花在梧桐岗痛快地吹起了爱的交响乐,春夜的泥土微笑着,张开翅膀,把泥香洒满整个山岗。我迎着月色,吸着花和泥土的香甜,躲在大姐后面的一棵梧桐树下,圆月又升高了,那光辉把斑驳的梧桐树枝和桐子花的影子投到绿油油的草地上,大姐在一棵大桐子树下停下来,掏出一片木叶吹起歌来,突然在山岗里传出回应的木叶歌,随着歌声,传来“沙沙沙”走拢来的脚步声,我一看是吴文广。月光下,他俩同坐在一块青石块上亲吻着,我惊异得不知所措,悄无声息地回了家。

  第二天,天气是晴朗朗的。我们三姊妹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晴朗朗的,吃过早饭,一起又上山采摘三月“苞” 。到了大山里,大姐在釆摘三月“苞”时 ,时隔不久就会独自暗笑。大姐这细微的变化使我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笑嘻嘻地斜着眼对吴女说:“大姐,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了?”

  大姐挺奇怪的,看着我说:“你说出来听听,讲对了, 大姐奖这颗又大又红的三月‘苞’给你吃。”大姐吴女手上拿着一颗有大拇子大的三月“苞”在空中晃了一晃。

  我看到大姐手上的那颗红通通的三月“苞”, 馋涎欲滴,脱口而出说:“吴文广哥哥” 。

  大姐的脸一下子红了,继而露出凶相,扬起右手吓唬我说:“你敢胡说,我掐你的嘴皮子!”

  “我说的不对吗。大姐!”我顽皮地对大姐说。

  “谁?我没听清。”二姐吴媛看着我说。

  我肯定地对着二姐吴媛说:“是吴文广大哥。”

  二姐吴媛哦了一声,低下头去采摘三月“苞”。

  大姐的脸羞得红极了,扬着手追着要打我。我一边沿着荆棘丛转圈, 一边提出抗议说:“大姐,你脸都红了,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吴文广大哥在梧桐岗……”

   “鬼丫头,你昨晩跟踪我,是吗?”大姐晓得我发现了这个秘密,羞得脸更红了,很生气地一把抓住我说:“你敢再乱说,我撕破你的嘴。”

  大姐生气的样子很害怕,我并没被她吓住, 理直气壮地说:“大姐,是你说的,我讲对了,奖给我那颗大的三月‘苞’。”

  大姐恨恨地把那颗举起来说:“鬼丫头,算你精,你能从我手里拿去就奖给你。”

  大山真好,它像一个慈善而富有的老人,带着笑容一直看着我们。我们三姊妹一边釆摘一边又热烈地吵闹着,时间过得真快,快到中午,我们才下山,赶忙赶到街上去,把从山上釆摘的三月“苞”换几个铜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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