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十六岁才回乡,以前从未上坟,亦无祖宗之观念。记得祖母在时,他从故乡到成都,总是带一本家谱。每见我无聊,便说你何不看看家谱。我觉非常好笑,家谱有什么好看呢?而且我在十三四岁时,便看了新文化运动时反对跪拜的文章,故以后回乡,亦不再上坟,祭祀时亦不跪拜,若以此为奇耻大辱。到我父亲逝世,才知祭祀跪拜,乃情不容己。后来回乡,便总要去上坟,晨昏亦亲在天地君亲师之神位及祖宗神位前敬香。我同时了解了人类之无尽的仁厚恻怛之情,皆可由此慎终追远之一念而出。而我对共党之清算父母祖宗,痛心疾首,亦由于此。

  

  我十二岁半以前都在成都。十一岁时入高小,是成都省立第一师范附小。我记得每周星期一第一堂是修身,由省立第一师范校长祝屺怀先生亲自教。国文是萧中仑先生教。第一篇是庄子的消遥游,第二篇是庄子养生主。而且要我们背诵抄写。对于高小学生,以庄子为教材,现在人一定要以为太不适合儿童心理。但是我对「北溟有鱼」,「庖丁解牛」,当时亦能感趣味。我后来学哲学,亦许正源于此。我在成都读书时,我记得当时校长来与先父下聘书时,总是用一封红封纸聘书,亲自交与先父,同时还要作揖。据说再早一些时,校长还要向教员跪拜,表示代父兄郑重将学生付托於先生之意。成都大学校校长徐子休先生,躬行儒学,士林所宗,虽年逾七十,但对其校内先生岁数小三四十岁者,亦要亲自跪拜。我于民国十八年在大学中休学一年,第一次在成都教书,校长较我长三十岁,送聘书时,亦向我三揖,使我当时大为惊异。但到了民廿一年,我再回四川教学时,便莫有此风,只是校长亲来一握手而已。到二十六年,我到华西大学教书,便根本未见过校长的面,而那校长,还本是我先父曾教过的学生呢。后来在许多学校教书,便是除了系主任见一面以外,每期由工友送聘书了。现在香港,便用邮政送聘书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文化的进步呢,还是退步呢?

  

  我与江水有缘。我生在金沙江岷江边,读小学,在成都之锦江边,读中学,在重庆之嘉陵江边。金沙江水深,岷江岸阔,锦江温柔,嘉陵江曲折多姿。我所读重庆联中,在重庆两路口骆家花园。在民国十一二三年的两路口,不似抗战时之两路口之喧闹,纯是一片乡村景象。石板路上的戴笠者,与路旁的凉棚卖茶,几根甘蔗倚在案边,处处显得安闲、恬静,而萧疏。此校是川东书院旧址。礼堂上,尚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学校后有山名鹅项颈,其上可左瞰长江,右瞰嘉陵江,直上即浮图关。当时之浮图关,只有一座一座之牌坊与坟墓。夕阳古道,秋风禾黍。使人念墓下潜寐人,千载永不寤。当时正是新文化运动浪潮输入四川之时,重庆首当其冲。共产党之萧楚女恽代英,都曾在该校演讲。萧楚女在重庆主编一报,口口声声要去掉五千年文化毒。当时国家主义派国民党,亦在重庆活动,但是我们学校的师生,都另有抱负。

  

  我所最难忘的是当时几个十五六岁的朋友,都并不全随潮流走,而要融贯今古中西。其中一个是和尚,后称映佛法师。他当时亦在我们学校读书。一个名宋继武,他半年理一次发,天天要改革社会。一个名游鸿儒,最为特殊。他所穿的粗布长袍,只长到膝。他床上只有一硬被,堆满了书,如二十二子之类。他真以鸿儒自居。小小年纪,便看不起胡适之与陈独秀诸人。他下笔千言,无事便静坐,我真自愧不如。他与我相约,每周读宋元学案一学案,又以必为圣人之志,与我相勉。但有一次他回乡再来。他说路上看见人之啼饥号寒,心里难过,觉宋明理学太莫有用,一定要从事实际社会政治事业。但一定要反对共产主义。于是他在校中组织了廿四人的团体,我亦在内。他另参加了国家主义组织。但我未参加。转瞬中学毕业,在民国十四年,我们同到北平读书。但到北平,他的思想就逐渐的变左。先把名字由鸿儒改为鸿如。后来他与宋君竟同时参加了共产主义青年团,我亦不参加。因我当时虽赞成共党主义之社会理想,但已反对其唯物论。我提议先修正唯物论。他们对我大加讥笑。在北伐前,我亦算参加了国民党十六年到了南京,因左右派都在拉青年,我觉麻烦。遂成了讨厌政治的不革命的青年。从此走到学术的路上去。直到而今,仍不喜现实政治。他们到了武汉。总写信骂我不革命即反革命。我一时很伤心。曾写信问:「难道不与你们同政治主张,便无友谊了吗?」我记得清楚他们之回信,是「战场上的人是不能相握手的。」我得此信,只有付之长叹而已。但后来武汉清党,宋君被捕枪毙。游君到了南京,仍躲在我处。他谈到共党内部斗争之情形,与他恋爱的挫折,再回想到他中学时之思想,于是矛盾苦恼,不能自拔,几乎自杀。此时他十分感谢我对他之友谊,他说我使他再生。他后来亦对政治消极,回重庆去了。民廿一年我再回重庆后,再遇见他。又变成一谈吐风生的人。我们曾重到一儿时旧游之地,茶馆中谈天。他忽然立在台上,好似对我讲演。他说「我当过青年党,当过共产党,当过国民党,曾过儒家生活;曾过道家生活,亦曾读佛书与西洋书,我现在要为中国人建立一人生哲学,你可以帮我的忙。」当时我觉他态度有点好笑,但其志亦殊可嘉。后来分手了。隔三四年,忽然得他一信。说他为了要建立人生哲学,必须对佛家之精神境界,求有一实证。故静坐求证道,已入初禅定。但因一念矜持,著了魔,现已入肺病第三期,势不能久。我记得他最后几句是「带孽以去,茫茫前路,不知何所底止。」并希望我在他死后念金刚经半月,因为只有我了解他之一生。字迹一如平时,无一潦草之态。在他信后,有他夫人批了数字说鸿如已于某月日辞世,他死时不到三十岁。我得此信,真是悲伤,感慨万端,不知如何想起。我只有照他所说,为他吟金刚经半月。我从他的事,既叹息中国青年之死于政治斗争者不知凡几,又了解中西新旧文化冲突的悲剧,与人心中之许多深微奥妙的问题。我有好多年总想到死友墓上一去,终未得果。同游的朋友多作古,或不知去向。现在只有那一和尚映佛法师,还在支那内学院(据说现在亦停办了) 。他随欧阳竟无先生吕秋逸先生学佛学,二十年如一日。我后亦常遇见他,只有他能一直以一恬静而悲悯的情怀,谈论著当时的朋友们之死生忧患。但是他又何尝知在此天涯海角,我在此作文纪念他们呢?

  

  处此大难之世,人只要心平一下,皆有无尽难以为怀之感,自心底涌出。人只有不断的忙,忙,才可以压住一切的怀念。我到香港来,亦写了不少文章。有时奋发激昂,有时亦能文理密察。其实一切著作与事业算什么?这都是为人而非为己,亦都是人心表皮的工作。我常想只要现在我真能到死友的坟上,先父的坟上,祖宗的坟上,与神位前,进进香,重得见我家门前南来山色,重闻我家门前之东去江声,亦就可以满足了。

  

  人生半月刊  一九五二年一月

  (按:唐君毅老师这一篇演讲词是一九七四年退休前对中文大学哲学系同学讲的。

  内容是唐师自述个人的人生经验与学哲学的经过。现在唐师逝世已一周年,把它整理了

  出来,以供读者阅读,并藉以纪念我们一位最奸的老师。整理本文时,我们希望尽量保

  留唐师的语气,故语句有重复的地方。由於录音有些不大清楚,有错误的地方由整理者

  负责。)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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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到您笔下的乡野,共鸣感十足!因为我现在正在我的家乡收秋季果实――玉米和花生!感谢葛老师的推荐,也感谢您的分享!越读越喜欢!


  • 读了第一章,很喜欢,我会好好拜读的!对于一个对于文字有洁癖的人,我真心感谢您带来此书来华文!(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