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初读书就在这个时代,我读中学时,是五四时代,读大学时,已是民国十四年十
五年。(131)那时学术界的人,譬如梁任公在北平讲中国文化史,我也旁听了;另一
个胡适之先生也在,他在北京大学,我也考取了北京大学,我那时读预科,也没有当他
的学生,只旁听了一次,他讲中国哲学史。除了他们两个以外,鲁迅在办语丝,章士剑
在办甲寅杂志,此外还有吴稚晖都在那里。
在这里,我说说我个人的反应。年轻人都喜欢看新的。但是,做学问有一部份也不完全
是从时代来的,而是由个人性格生活出来的。由自己性格来的东西,它不管时代的倾
向。在这一点,我无妨讲讲个人生命里的几个经验,这些经验对我个人思想的影响很
大。大概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带我时,向我讲一个故事,听这个故事到今六十年了
,我总摆在心中。故事是小说,讲的是世界末日记,说在地球上有一天,太阳的光变成
暗淡,太阳热力慢慢减少。当然这在科学上是承认的。最后人都死光了,只剩一个人带
着一条狗。这个故事使我总想到地球是有一天要毁灭的,小的时侯,我尝见天上下雨,
太阳晒後地面裂开,当时我就想,恐怕地球要破裂了,世界要毁坏了。世界会毁坏的思
想常常在我心中。世界会毁坏,我个人也会毁坏,是不是有一个可以不会毁坏的东西。
照我个人的哲学来讲,我是相信世界是有不会毁坏的东西的,当然,你们同学是不是真
的相信这个就很难说了,可是,这个问题是从很小的时候间起的。我相信这个世界是应
该有一个不会毁坏的东西。这是第一点经验。第二个东西就是根据我的家庭而来,由於
父母亲的关系(132),我大概从十六七岁的时候,中学毕业读大学,就开始到北平读
书,父亲送我上船,与父亲一齐睡在囤船上,天亮的时候,我就上船了,父亲便要离
开。当然,在这个时候,小孩子会有一种离别的感情,一下子觉得很悲哀,而这个一下
子的悲哀突然间变成不只是属於我个人的,也不是由读书来的,忽然想到古往今来可能
有无数的人在这个地方离别,也有无数的人有这种离别的悲哀,一下子我个人的悲哀没
有了,个人离开家里的悲哀没有了。这个普遍的悲哀充塞在我的心灵里面,这个古往今
来离别的悲哀也不知有多少,这个是无穷无尽的,不只是过去有人离别,将来也有人离
别,甚至中国有,外国有,这个时候,这个情感变成了普遍的情感。这两个经历,一个
是小的时候从我的父亲听来而想到的,一个是从我的经验而来的。
后来我到北平念书的时候,听到梁任公先生讲演,听到胡适之先生讲演,我觉得很不对
,根本没有答覆到我心中的问题。我当时又听到胡适之先生的另一讲演「我们对於西方
文化的态度」,这个讲演是他後来认为最得意的一篇文章,你们可以找胡适先生的全集
看看。他说东方文化是知足的,保守的,西方文化是不知足的,进步的。我觉得他是站
在西方的文化来看,我听他讲演以後,觉得完全不对,他说进步究竟进步到什么地方?
进步到最后,也不过是地球那一天毁灭的时候,进步在那?Y呢?而且人是不是一定要不
知足才是好的呢?知足为什么不好呢?当时,我的想法是人愈知足愈好,愈是不要求外
面的东西愈好。当时,我的生活也是与一般人不大(133)同,一般人要求物质方面好
,我当时觉得人是愈知足愈好。而且最理想的人,我觉得都应该没有欲望,你有欲望而
你不知足,这不是好的。所以我觉得胡适之先生不对,他那时才不过三十三岁,我才十
七岁,我对他不佩服。後来在十多年前,我在夏威夷开会,与他住在一起,住了一个多
月,我觉得这个人很HUMAN,很SOCIAL,但对於他的东西完全接不上,他说他自己没有
任何的MYSTICAL的情调,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个怪人。为什么一个人会完全没有这种情调
?从宗教的到形而上的,他也完全没有,他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他的头脑是科学
的。我与他也有些交往,不过,我後来也不管他,只是当时我觉得胡先生对我来说很不
入。
至於梁任公先生,他讲中国文化史。梁先生这个人,他很诚,不过我没有直接的与他接
触,因为我们年纪还少。那个时候,他在北平,大概是在民国十四五年的情形,一般的
青年因见他研究军阀史,就替他加上一个罪名叫做「军阀的变相的走狗」,我们所有的
同学都是骂他的。他那个时候,写了篇文章讲王阳明的致良知,青年都说他讲的是过时
的,说他所讲的东西都是带点欺骗性。当时青年人对老一代的人,对梁任公批评之外,
对胡适之先生则??他是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者。当时,我的一些朋友同学也是跟着这
样讲。後来我在东方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是胡愈之先生写的,现在这个人还留在中国
大陆。他说世界上有两个大阵营,一是资本主义的,一是社会主义的。他称赞俄国很多
地方,我当时觉得也不错,人与人之间应该在政治上经济上平等。我们有许多同学,他
(134)们是直接地参加共产党,讲共产党的哲学,讲唯物史观,讲唯物论,我那个时
候为甚么没有参加?当时有一个同学,我对他说这?Y面有些根本的问题。我说:在希望
这个社会政治经济的平等方面,我可以赞成,但我们希望所有人类政治经济社会的平等
的这个心理,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心理,是不是可以用唯物观念来解释?这是一个心灵的
要求,要求一切人类都平等。这个要求,是超出了我自己的身体,你不能说从我的身体
的那些物质来发出这个要求,我这个要求是超出我的身体的,你又怎能说这个要求是从
我身体内的物质发出的呢?我说这个要求是心理的要求,如果讲唯物论就不能解释这个
要求,如果讲唯物论则我们人的要求只限於我自己的身体。
我把这个问题,提给我许多年轻朋友,但这些朋友把我大??一顿,说我完全是反动的,
完全是唯心论的,像你这个思想永远不能革命。那时,我左派的年轻朋友都??我。一个
姓游的与我关系最深,後来他正式参加共产党,他当时就说,你这个思想不成。那时我
是孤立的人,社会上之思想及朋友的思想一致,但我的观念不能改,唯物论我不能接受
,??我最厉害的朋友就是那姓游的。这个姓游的朋友,约在民国十五六年,国民革命的
时候,他是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另外有两三个同学一起参加武汉政府,就是徐谦那一
派。徐谦是当时武汉政府主席,其实徐谦就是中俄大学校长,後来同共产党拖在一起,
他们去革命。後来汪精?o开始反共,把我另两个同学枪毙了。姓游的朋友後来跑到南京
,那时我已从北京到南京,南京正在清共,我就让他住在我的家——(135)其实也无
所谓家了,就是在外面租一间房子。最後这个朋友很感谢我对他的友谊,其实我的友谊
,并不完全是一种物质的东西,他後来脱离了共产党,不久也死了。以前他??我,後来
没有骂我,这事情对我个人可以说是胜利了。
在我心裹面,我觉得真正的人物,有两个人,都是在我十九岁以前认识的,到现在我一
直没有改变对他们的崇敬。一个是在北京时的梁漱溟先生。他在北京大学,他没有教书
,他为什么没有教书呢?他看不惯当时的学风,身体也不好。当时我曾经去看过他一次
,也听过他一次讲演。他当时说学问有八个阶段,我大约达到他所讲前面的四五个阶
段。他说做学问,第一步是有问题,第二步是有主见,第三步是拿自己的主见同其他人
的主见发生接触的关系,由接触里修改自己的主见,或评论其他人的主见。后面我不完
全记得了。他心目中看不起当时很多人的思想,他是一个对学问真诚的人。在北京大学
他也没有教书,只是一个人。但是,对於梁漱溟先生的思想,我亦有不能接受的,当然
,我影响到我後来一直所想的许多东西。他喜欢讲东西文化,他讲中国文化是直觉的。
这个在我年轻的时候,很不能接受,我觉得直觉的东西最靠不住,直觉完全是主观的。
他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民国十年出版,我全部看了几次。对於他其他的思想我也
不很懂,当时我十五岁,我觉得理性是靠得住的,直觉靠不住,我不能接受。但不能接
受的东西,我仍然把问题摆在心中,後来岁数越大了,我把直觉的地位一步一步的摆得
越高。(136)民国十五年以後,我从北京到南京。我父亲在南京,是欧阳竞无先生的
学生。欧阳先生这个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当然和他谈学问我没有半点资格,他已六七
十岁了,我只是十七八岁,他研究佛学,对於佛学,我连发问的资格也没有。当时他的
姐姐死了,我父亲照样去看他,看他时,他说他姐姐死了,不能见客。当然,後来也见
过他几次。他姐姐死了,他的悲哀的情感,就表现在他的态度上。欧阳先生这个人有真
切的情感,这个人有使你直接感动的地方,至於他的学问,我当时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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