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鸿如
最后我要说到的一个朋友,郎本文中已提到数次之游鸿如。关於这个朋友的事,我曾在十年前所写之一短文怀乡记中亦说过一些。但今无妨重复。他亦是我之同班同学,大约比我长一岁。他入学时,国文第一。后来考北京大学,闻亦国文第一,然其余科目不好,故未录取;只得读法政大学,亦未能卒业。他在个学与我同学时,我最初的印象,是觉他走路时,目光总是平视而略下。我初不知其故,后来才知他是在作凝气於丹田的工夫。他在人中学时,虽亦只十三四岁,但牀上已堆满了二十二十一类的书。他大约很早就知道一些道家之修炼的工夫,注重养精气神。他说今人所谓卫生二字,首见於庄子之「卫生之经」 一语。於是作了一庄子之卫生观,把庄子之讲养精气神的话,连在一起讨论,而他自己亦是随处在作此类工夫。他之反对进步进化,而主张退化论,要人退到阿米巴以前,我后来才知道即是道家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意思。亿他同我谈退化论,要人退到阿米巴以前一句话时,我曾有一极深刻的印象。及今四十年,我还记得我们是在重庆联中之某一地方,相对立谈的情形。但我当时实并不理解其话之背景,我只是依我自己的思想而理解。我当时的思(462)想在前文之初已说过,是一种绝欲主义或无欲主义。说人退到阿米巴以前,似启示出一种绝去人类一切欲望的混沌景像。所以他的此话与当时的情形,才一下深入我心,历久不忘。
依一般中学生的思想情形而论,我与他能谈到的,当然在一般同学看来,是非常古怪的。於是我在中学中,被人取上了「神经病」与「疯儿」的译名,我之性情变成非常孤癖。我上文所述之三个朋友,既皆已转学,於是在校中我只有他一个朋友。然他的学问却远在我之上,且不断进步。他后来由道而儒,曾与我相约,每周读宋元学案一学案。但於太极图说及其注解,我不能解。我尚忆在图书室中反复徘徊,想其中所说之阴阳五行之关系,终无所得,而作罢。宋元学案,亦不读下去了。
宋元学案虽读不下去,但我们还是分别的尽量读课外的书籍。学校的课程是不放在我们眼中的。然而我愈是自己读书,自己瞎想,却愈与人隔绝,以致弄出病来。而他却由读书而注意时事,进而关心政治,并觉儒家学问不切实际,乃将其名字中之儒字改为如,首先参加了当时的青年党之外围起舞社,进而将我们同年级之同学优秀者组织为一克社。此社中之导师郎杨叔明与刘明扬二位国文教员,他们亦都是有政治抱负的。(刘先生后为刘文辉创全民主义,杨先生后为青年党重要人物之一,曾代表青年党出席政治协商会议)。据说当他与其余同学开始商量组织此社时,其他同学都反对我参加,因我性情太弧癖。但鸿如却力排众议要我亦参加。於是我亦成社员之一,然而却是一最不活动的社员。(463)克社在我们中学毕业前一年成立,中学毕业后其中之七人,皆同到北平升学。然而到北平后,我们都受了当时的左倾党派思想之肜响,对於我们原来之导师的政治思想,发生怀疑。而鸿如之先转变,则为其主导。这时鸿如在法政大学,我曾读中俄大学,后入北京大学。时正当国民政府北伐的前夕,青年多不必读书,而力求思想上的前进。前进的最高标准,已无形中是马克思的思想。但我在此时,虽亦承认一经济上平等的共产社会是好的,但我却已不赞成唯物史观之以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变动,说明道德的变动。我於是写了一信与鸿如,我说人求经济的平等之心,乃出自我们之良心,此良心不能以唯物史观或唯物论说明。鸿如得了我之信,乃大大讥笑我一番,说我还在腐朽的唯心论中打转。但不久我就到南京去看我之父母,亦无心与鸿如辩论了。
我到了南京,鸿如旋郎到了武汉,并正式与另一中学同学宋继武,参加了共产党的青年团。这时他初写信来时,似乎充满了革命的热情,并说我与他之政治见解不同,在战场不能互相拉手。然他同时亦堕入了爱情的烦恼之网中。苹命似乎可一任热情,爱情却需要对方的回应,并不能任情任性。一天我忽然得他一封很厚的信,翻开一看,原是他寄与某小姐的长过二千字的情书,而情书的后页,则是与我的长信。他说他已觉到此情书之寄出是无用的了,所以还是寄给我吧。他的意思,似乎是天地间总需要有一对此情书的读者,而除我以外,似乎莫有第二人了。
在得著他的信不久,忽然一天他竟从武汉到了南京。原来武汉已开始清党,与他同时参加共产党(464)青年团之宋继武,已被枪决,他才仓皇逃走。他到南京后,便与我同住一室。他知道革命不是容易的事,而爱情的烦恼,更使他日夜旁徨。这时我乃与他终日遍游秣陵山水,亿一度由紫金山回来,城门已闭,乃只有在一野店中共度一宵。我们常於途中作许多歪诗唱和,或高声谈笑。这时却轮到我来对他之爱情的烦恼等,加以讥笑了。然而此讥笑,乃终於使他自此烦恼中解脱。后来他再回重庆写信来说,在南京之数月,是我的哲学使他灵魂再生,他亦承认了友谊是可以超越政治见解而存在。他因环境的改变,已不属於共产主义之青年团,亦不再讲什么唯物史观唯物论了。后来他寄来」像片,上面写了一禅宗大德的诗句:「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似乎他又回到其少年时代之重精神生活上的觉悟去了。
在民国十八年初我休学一年,回成都时,他曾到成都一次。住在我家,这时我们中学时的老师蒙文通先生任四川大学中国文学院的敦务长,他除聘请我父亲去教书外,叉分别请我与鸿如各上两点钟的课。我任的是西洋哲学史,他任的是中国文化史。实际上我们都还未在大学毕业,不过二十一岁左右。蒙先生糊涂的聘请,我们亦糊涂的敔了。迄今想来,真可谓胆大妄为,太不自量了。
大约在民国二十二年,我由成都去南京经重庆,再会见他。他这时已结婚,似在周开庆兄主办一报纸中当副刊编辑,并在一中学教书。此度重逢,特见得他谈笑风生。一次在一个地方与我谈话,不觉他已身立在税上,似在向我讲演。他说他的志趣是为中国人建立一人生哲学。但讲哲学要有实证与(465)生活体验。他说他曾过道家生活、儒家生活、佛家生活,曾参加过青年党、国民党与共产党,又曾在情网中自拔而再生,这是他要感谢我的。但希望以后我还要帮助他建立一人生哲学的体系……云云。
这时我觉其态度有些狂放自大。但亦未对他说什么。后来在分手后,他还送我一七言古风诗,送我再去南京。我在南京主编一刊物名「文化通讯」 ,我在其上发表之文章,鸿如几皆於其所编副刊,加以转载。我亦曾请其写文,但是一时又昔信断绝。原来他又回乡。他最后一信与我,是说他为加强其对精神生活的实证,又从事静坐。他说他已证人了三禅天。但因一念不净,执著入魔,至生肺病,已入膏盲。他自知是「带孽以去」,下文说工叫路茫茫,不知何所底止也。」叉说平生我最了解他,望我於他逝世后,为他念金刚经半月。我收到他之此最后一信,见尚有其夫人之一批语,说鸿如已於某日辞世。算来其年龄至多二十八岁。我得此信除伤悼外,只有照亡友所嘱,为他念金刚经半月。然由他之短短的一生,所引起的感慨,则可以说是无穷尽的。
他之短短的一生,由向内而向外,由唯心而唯物,再由向外而向内,由唯物而唯心;然终於死於物质的身躯上的疾病。他在前后十多年中,思想上生活上经了无数的跌宕,忽而道,忽而儒,忽而佛;忽而青年党,忽而共产党,忽而国民党;彷佛於十数年中,郎过丁数世纪。内心的向往,外在的刺激,使一个人之生命,由激荡太多而分裂,这是不能免於一悲剧的命运的。以他的早慧与才情,如(466)果能学有所专注,则成就应不可量。然竟乃自觉「带孽以去」,在世间亦未留下足资纪念之痕迹。现在恐只有开庆兄与我一一人知道他。在他死时,开庆曾为文纪念他,我一直未作,只於十年前之怀乡记中提及他一些事,今所述的他与我二人之关系,比较多一点,亦可聊当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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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您笔下的乡野,共鸣感十足!因为我现在正在我的家乡收秋季果实――玉米和花生!感谢葛老师的推荐,也感谢您的分享!越读越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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