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母亲算是最累的一个人,也是一个被火炉烧煳的人。那时的冬天,我们一家子常聚在一起,围在母亲的身边,母亲坐在灶间,把火烧得很旺盛,烟雾腾腾,从屋顶瓦缝逝散开去,室內热腾腾的包围着我们几个,母亲讲一会儿老得掉牙的小故事后就拨开柴灰,用朩棍在柴灰上教我们几个认字和写字。冬季是漫长的,夜也漫长,而我们在母亲的指导下认识了许多字,我们随之也增添了不少的乐趣,由于柴火不停,我家的屋子也被熏黑了,粱上积灰越积越厚,墙上灰垢越来越多,原来扎根在那里的蜘蛛,结网勤勉,经受不起如此长久而猛烈的熏燎,早已逃之夭夭,留下破网拖着厚重烟尘。东一张网,西一张网,见惯了也感觉不出有啥子难看的,只是到了这年的除夕前几天,母亲才号召我们兄姐弟三个跟着帮助打扫,先是大开门窗,架梯爬上屋顶,化费半天功夫,打扫干净,这时母亲像个指挥官,戴个草帽,手里握住綁着长槁的扫帚,把内墙梁柱全面打扫一遍,然后,由二哥和三姐清扫外墙和家具,直到纤尘不染为止,我负责把清下的垃圾全部扫拢。运进茅厕灰堆里,留作菜肥。那年月,我记得一年之中很难见到荤腥菜,有时竟无米下锅,靠借粮食或剜野菜,甚至于吃树皮来安慰噜噜叫的肚子。我们家在土地改革开始的那年,我们祖孙三代五口人,按人丁,村农会给我家留下一份上好的田地。我们自食其力,尽管我母亲费尽心机带领全家辛辛苦苦忙活春秋二季,每亩上等的好田满打满算只能收二百多斤粮食,除去缴公粮和还债就所剩不多,光喝鸡尿尿的稀饭都熬不到春荒。刚收罢秋,囤子就露了底儿,而村里的其他农户也相差无几。不管是石祥大叔家、雷家友家、左顾盼家、还是邓水生家、胡永生家和马达成家等等。人们既不能扎嘴挨饿,也不能喝西北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这些人就靠打野兔、野鸡或者捞鱼虾卖几个钱,买点儿粮食贴补。我母亲不会狩猎也不会捕鱼,但她在娘家时就学会编竹篓子。她用宽窄、厚薄相同的经条与纬条,斜行相交,构成菱形的空花,并在菱形的上下两角又平行穿纬条1~3根,编织成六角形空花图案。这些属男人做的手工活,母亲会做,而且动作娴熟,优美极了。她左手的食指托着竹篾,右手迅速拿起竹篾绕转,有时就像弹琴,动作连贯,不断发出“啪——啪——”竹篾打地的乐声,组成一曲节奏和谐,美妙恬谧的交响。母亲编竹篓子这下可有了派用场,她把编好的竹篓子拿到街上去,同样能卖几个钱,买些粮食回家,我们家就靠它不饱不饿熬过来。有时,我们哥姐仨打点猪草,打点柴火拿去街上换粮食。生活的艰辛其实挺挺熬熬也就过来了,也不过如此,人生一辈子,有苦有乐,只是看你如何去理解,如何去对待而已。小时候,我是不能理解的,也弄不懂这是为什么,为何人与人之间不同,为什么父亲走后,家就变得这样的不幸,灾难性的事件一件接一件,难道天也没有公道了吗?过了年,就开了春,连绵不断的春雨就像知道人间的事情一样,知道改朝换代了,知道如何去捉弄我们这些曾经显赫一时的富家人。叫我们这些人吃苦,吃苦,再吃苦。我家房屋破旧,平时母亲常去观看屋子周围,看砖墙是否裂缝,瓦片是否松动,看墙脚是否闪缝,屋墙稍有损,母亲就用石灰沙泥土搅拌使劲往缝隙抹压,稍干就粘为一体,很是坚硬,不管母亲如何精心维护,却经不住这箭般的雨水成天成夜的洗劫,我家的屋顶上出现了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漏洞,箭雨成线成线地射向我的家人,叫我们这些地主婆、地主崽子无处躲身。床上、桌上、地上都摆满了盆盆罐罐。滴滴答、滴滴答,雨越大,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眼睁睁地看着灶心冒出一股水。向屋里四处弥漫,扩张而去,视若无人。“轰隆” 一声巨响,炸雷好比就炸在屋顶上,惊天动地,房屋振荡,摇摇欲坠。连连巨响,闪电迅疾,划破长空,直扫屋子,似乎要把我们全家全吞下去。我怕,人又小,那见过这种场面。我吓坏了,张开稚嫩的嘴,拼命的、歇斯底里地抗争着。“哇哇” 的哭声惊吓了我的母亲。母亲急忙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说:“柱伢子,别怕,别怕,娘在这里。”
屋子里涨水了,二哥、三姐开始忙碌起来,用瓦盆不停地掏屋内的水,接着,一声巨响,混浊的泥泞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屋子。屋里的坛坛罐罐、盆子全浮起来,向门外冲去。
“山洪瀑发了,快,快去扶奶奶走。”母亲话音刚落,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我家房屋倒塌了,把我们全压在了屋子里。
“救命啦!救命啦!”母亲的呼救声。二哥、三姐的哭声,祖母的哀嚎声混杂一起,成了一支绝望的哀乐曲,而我那已经哭哑了的嗓门儿,再也没有发出声来,我的身子被母亲紧紧地压在下方,她两手支撑在我脑袋的两边,尽量让我呼吸,给我挡住了从上面流下来的雨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二哥、三姐的哭声停止了,祖母的呻吟声也渐渐变得细弱了,一家子的命仿佛要交还给大地,留给这可怕的漆黑的夜晚。忽然外面有灯光光束射进来,母亲马上又喊起来,细弱的救命声就像蚊子嗡嗡的叫声,在风雨声中完全失去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