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养了马尾辫的小晰头上很快长了“虱子”。小晰妈拎着小晰的脑袋往脸盆里按，一边用蓖梳顺着小晰的头路划下来，似乎每划一下，都会有收获 ，“啊，看看，又下来几只。”“看看，长得有多肥呀。”每当这样说着，听到围墙外有脚步声过来，她又对着小晰嘘一声，示意别让人听到。用蓖梳划下来的虱子在小晰妈的指甲下一一地摁死。小晰真是羞愧无比，一想到是自己的头发上长着这么多只虱子。

　　小晴是第一个告诉小晰自己头发上长了虱子的人。小晰张了张嘴，说：“我也有的。”话一出口，两人即变得欢欢喜喜的。小晴顺便又告诉小晰不仅她有，小姐姐呀，班里的好几个长头女生都有的。三个人再凑到一块时，做得最多的便是扒开对方的头发，神情专注地捉虱子。每捉住一只，如获了功一般得意喜悦。

　　最为壮观的一回，学校的教务处门口，排起了长长的两排队，站着一个个马尾辫的女生。轮到的女生，就会领到一包药粉，治虱子用的。站在队伍里的小晰也神情自如，一想到以前为此羞愧难熬的时光，就觉得真是白委屈自己了。

　　现在，小晰的好友除了小晴外，还多了小姐姐。小晰很喜欢往小姐姐家跑，脱了鞋，噔噔噔地上楼，坐在她家楼上的窗户边写字、画画玩。小姐姐家的房子是木结构的那种，楼梯、地板、墙壁全是黑褐色的木板，她还喜欢她家的窗户，用一根小木棍支着撑开去，她自己的脸、上半身刚好落在那个窗口里。有一刻，她想到了古时候的小姐，大概也是坐在那样的窗口里绣着花。小晰绣不来花，她就握着圆珠笔写字，但她也写不了多少字。不会写字也没关系，她可以造字，那个医院的医生伯伯写字有多快呀，刷刷地两下，写满一页，看上去只是像一群飞舞的蚊子。于是小晰也学写医生伯伯的蚊子字。

　　小姐姐喜欢当会计，她盘腿坐在小晰边上打一个算盘，把算盘子拨得啪啪响，然后在一张信纸上敲一个红的印，没有印章，她把一根手指按进印泥里。

　　两个人对各自的职业有着说不出的满意。

　　在小姐姐家的木楼上，后来还听过一盘磁带。那会小晰已上三年级了，已在表姐处看过琼瑶的《碧云天》，几乎是一口气翻下来的，到结尾处唏哩哗啦地哭成了个泪人。看完书的那个中午，小晰还得去镇上的外婆家吃中饭，一路上看到什么都想哭，直至走近外婆家的河边，终于又止不住的眼泪流了下来。下落不明的女主人公碧玉涵把小晰的心都要揉碎了。晚上躺在凉床上也要想呀想的，想书里的男女主人公。但一去学校上学，书里的世界又远离她了，她还是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小晰。

　　再回到听磁带的那个夜晚。当时小晰坐在地板上，她的双腿支着，双膝用两手抱住，但很快发现这样的坐姿，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裙里的内裤，于是她又改成双腿盘着坐。后来，小姐姐说，我们来听歌吧。小晰抬着头看小姐姐把桌上的录音机打开，磁带在录音机里转动着，还没放出声来。小晰又低下头去，她觉得可以边折纸边听歌。这个时候，一个童声，低低的，轻轻的，像从地底下慢慢升起来的声音：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

　　小晰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歌声，一下子觉得神奇极了，她站了起来，贴到录音机的喇叭边。奇怪，那么个黑匣子怎么能出来那么好听的声音。她想说像是有人用绒布在轻轻地掸她心里的灰尘。这会，她的心干净极了，她要跳进歌声里，跳进窗外淡淡月光的夜色里，慢慢地融化掉。

　　听了一遍又一遍，直至自己也能哼上了，小晰要回家了。走回去的石板小路上，小晰在轻声地哼着这个歌，她一抬头就看到月亮在头上跟着她，石板被月光照成了桔黄色的，她的脚欢快地踩过那些石板。“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唱了一句，她的头脑里就跳出来了新任语文老师的脸。他长得那么美好的样子，白衬衫，蓝边眼镜，走起路来像春风吹过来。拐到月光照不到的小弄了，又唱到“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更多地语言”那句，黑暗中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了，并且加快步子地小跑起来。太感动人了，她被自己突然而至的热烈情感激动着了。

　　

　　十七

　　小晴家门前边有棵很高的树，小晴妈与邻居吵架时人群中的孩子就是爬到那株树上观看的。那树后有间小平房，小平房里住着小晴的爷爷。小平房只有一扇窗，老有顽皮小孩踩着石板凳趴到小窗往里探。

　　“秃顶老头在喝酒哩。”

　　“秃顶老头在洗澡哩。”

　　小晴爷爷头发掉得真是一根都没了，天热时他是光头，天凉了，戴了顶灰溜溜的呢帽。小孩喊他“秃顶老头”，他眯缝着眼睛笑笑。其实小晴爸笑起来也是眯缝眼，小晴也是。

　　小晴爷爷是爆“冬米胖”的好把手，把一个黑乎乎用手摇的“小钢炮”架在辆小推车上，跑去各村爆“冬米胖”，他也在后庄爆。只要他的小推车在后庄的晒场一放下，就有男娃轰得围上他，其中几个又开始嗓音嘹亮地四处奔走宣告：“秃顶老头爆‘冬米胖’了。”很快，他的身旁伸开来长长的一排队伍，老人、妇女、小孩，手里端着米箩或钢金锅，里头装着年糕片或是米。年糕片爆出来的是年糕干，米爆出来的叫“冬米胖”。

　　小晰也去排队，去晚了，只能排在队伍后。心想，小晴这家伙多幸福呀，没人的时候，可以让她爷爷专门为她爆上一车。而且她多盼着这个关键时刻小晴能出现，替她开个后门，把她的年糕片挪到前头点。

　　小晰想不明白小晴爷爷爆“冬米胖”，小晴却不现身，照着她往日的脾气，一定神气得要死。

　　再见到小晴，小晰就问了，你爷爷前天爆“冬米胖”，你怎么不过来？

　　小晴撇了嘴说，我妈不让我去。

　　小晰“哦”了一声，紧接着说：“大人的心就是复杂。”

　　小晴听了这句，忙说：“你现在说话变得有‘墨水’了。”

　　小晰说：“我现在喜欢上看书了呢。”

　　小晴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都看什么书来着？”

　　小晰对着她“嘘”了一下，神秘地一笑。又跑到边上的一棵小树下，一只手扶了树杆，一只手指着天空说：“我发誓，我以后一定要当个作家。”

　　那一刻，小晴在树的另一面，眯缝着小眼睛笑，她觉得这会的小晰像变了个人，又觉得她说出的事是如此遥不可及。

　　再回来说小晴爷爷。小晴那爆“冬米胖”的爷爷，很是爱喝酒。他一个人住，没什么菜时，几粒花生米都能把酒喝得很香。不止在家喝，在外头也喝醉过，回来路上栽倒在半路，让同村路过的人背回了家。同村人背到小平房前，自然得去敲小晴家的门了，让小晴爸给开门。但那晚，小晴爸去打牌了，小晴妈从楼上开了灯下来，骂骂咧咧的嗓门很大。

　　“怎么不在外头醉死。”

　　小晴爷爷除了小晴爸外，还有一个住在别处村的女儿。女儿隔一个礼拜或两个礼拜骑自行车过来一趟，帮他打扫下屋子，送过来点菜。

　　小晴爷爷看到小晴，就只会笑。他偷偷塞给小晴零花钱，还有床底下干巴巴的小桔子。

　　小晴爷爷耳朵不好使了，小晴得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侬你以后要少喝点酒才好。”

　　“哦哦，爷爷晓得。”

　　小晴爷爷死得很突然，尸体在小平房里发臭了才被知晓。男娃子们奔走着相告，主要是以小毛为主的：“快去看呢，秃顶老头死了，好几天了，虫子都爬出来了。”

　　小晰想去看一看，但一想到身体上爬出虫子，就打消了念头。过两天，又听小毛跑过来说，“唉呀，你都不去看，现在要看什么也没了。”

　　什么也没了，小晰就去看一看了。站在门外，只迅速地往里望了一眼，就看到那一张小床，天凉了还铺着草席的小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了。也不敢去找小晴，这会她一定难过死了吧。小晰抬头看了看天，小平房门口的天空让一棵树七叉八叉的枝丫给切割成了一块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