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二十

  十八

  小晰的爷爷最早是宰羊的,身上总有着股哄哄的羊臊味。小晰未曾见过宰羊时的爷爷,但爷爷从菜市场回来,身上总一股子的羊臊味。奶奶用爷爷带回来的羊骨头煮粥,一阵阵香味飘到小晰鼻子里。盛了小碗的羊肉粥放在木桌上,洒了葱花,小晰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

  一碗下肚了,又让奶奶盛第二碗。

  到了夏天,小晰爷爷背起一个大木箱去卖棒冰。

  小晰坐在奶奶家的窗前,一整个下午地等爷爷回来。她看着窗外的两棵柳树,细长的柳条让微风吹得来回摆动。知了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那么安静的下午,知了的叫声把空气撑得满满的。小晰一会儿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一会儿又起身,踮着脚抬着头地望窗外左前方的小路。木桌上放着铜色的陶瓷壶,她就双手托起陶瓷壶,用嘴对了壶嘴咕咚咚地喝一通。茶水是淡的,她愈发想念她的冰棍。

  终于望着的那条路上,走来爷爷驮着个大木箱的身影了。小晰嗵地打开门,奔跑出去。爷爷还未走到家门口,就让小晰截住。大木箱从爷爷的肩头放下来,打开,厚厚一层又一层的“棉袄”,掀起棉袄,才露出里头躺着的棒冰。

  拿了根冰棍,小晰也并不舍得一口气地吃。她拿了个碗,待吃到半根时,将那半根放到碗里,用调羹捣碎。碗里装着冰水了,这样的冰水一口气地喝下去,肚子变得凉快极了。

  “爷爷要一直卖棒冰才好呢。”

  坐在窗前椅子上的小晰,回头看爷爷。

  爷爷正握了苍蝇拍,在屋子里转着,啪地在这头拍一下,在那头拍一下。饭桌上也放了粘苍蝇的粘纸,十来只苍蝇粘在那儿,有几只,倒侧了身子,细细的腿脚还在抖动。

  爷爷已越来越耳背,后来夏天卖不动棒冰后,他呆在屋子里做得最多的事是握着苍蝇拍打苍蝇。

  至于小晰奶奶,总有做不完的家务。先是在灶头那洗碗,几只碗放在一个盆里,用了抹布,一个个地擦,盆里的水变得黑了,还在那儿慢慢擦洗。这时,小晰会在缠着奶奶讲个故事。

  “奶奶,上次那个《血手印》还只讲到一半哩。”

  “哦,是吗?上回说到哪了?”

  “你说到法场上,那个小姐在饭里拌上许多沙子。”

  “那个呀,因为要拖延时间嘛,……”

  戏讲完后,小晰又想到跟奶奶要说的话:“奶奶,明晚晒场上做戏文呢,一块去看吧。”

  “你们去吧,奶奶眼睛不好使呢。”

  做戏那么热闹的,鼓点子一打响,胡琴一拉起来,奶奶怎么能在黑黑的屋里坐得住,去听听也好的呀。小晰妈是坐不住的,来做戏了,她一场也不拉地赶去。不在本村的,听闻到消息,她就拉着小晰赶到别村、或镇头上的大会堂看。小晰看得睡着了,蜷在别人的椅背上流了口水,她也不晓得。

  小晰妈也不总在晚上外出时带上小晰的,有时留小晰在奶奶家。奶奶高兴小晰晚上跟自己睡。

  她们刚一躺到床上,小晰就听得屋外夜空下走来的脚步声,还有铁门哐当打开的声响。“小晰——”

  小晰妈在楼下喊。

  “睡下了呢。”

  小晰回了一句。

  “小晰——”小晰妈又喊一声。

  小晰奶奶推了把小晰,小晰就重复,“都睡下了呢。”

  小晰妈的喊声跟铁门都安静后,小晰奶奶将小晰又搂紧了一下。

  “乖,好好睡了。”

  但是,等再过一会儿,小晰会悄悄地将身子转过去。她不喜欢奶奶咕咕的气喘声在自己的头顶上响着、滚动着。

  十九

  小晰奶奶自制的两样菜,是小晰最喜欢吃的。第一种是醉素鸡,买来的素鸡,放了盐跟黄酒腌在一个玻璃瓶里,过了些时日,再取出来吃。日子再长点,素鸡会变得像豆腐般软,而且有臭哄哄的味。

  另外是酱油紫菜。倒了酱油的紫菜一般用来冲汤,小晰奶奶只是将紫菜用酱油浸得湿软,再放到汤饭碗里吃。只夹一筷,就下的许多口饭。

  小晰奶奶很少做炒菜,不像小晰妈噼哩啪拉在煤汽灶上弄得烟雾腾腾地炒螺丝。小晰奶奶的菜多是在饭镬里蒸的,像带鱼丝烤呀、蛋汤、带豆干、菜蕻干……

  夏日傍晚,小晰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吃饭,但只要听到围墙外奶奶家搬动桌椅的声响,她就会很潦草地扒完自己碗里的饭,然后晃到奶奶家的木桌旁。

  “小晰,一块吃呀。”

  “我吃过了。”

  小晰的眼睛盯着饭桌上一大碗黄澄澄的蛋汤,奶奶在蛋汤的中央加了点浆油,闻起来更香了。

  “我就舀一勺蛋汤。”

  舀完蛋汤,她又被带鱼丝烤吸引了。爷爷拉过来椅子让她坐,于是她就不再推托地坐下了。

  小晰妈见小晰去了不回来,估摸出大概了。在围墙的那一头传过来她的声音:“介坏个小囡,又来蹭饭了吧。”

  小晰奶奶除了饭菜做得好吃外,还会做另外的吃食。比如在夏天,她做一种叫“木莲冻”的冻糊,买来的木莲籽在锅里熬成汤汁后,再盛到面盆里凉着,盆上盖着纱布,待凝成糊状后,加一点薄荷就可吃,很清清凉凉的。她还将毛豆连杆带壳地放进灶间的饭锅里,洒上盐,一直煮,等熟了后,再将毛豆移到晒台上去晾。当小晰坐在奶奶家新盖楼房的晒台上乘凉时,小晰奶奶就剥了毛豆,让小晰尝。小晰想不到煮熟了的毛豆晾干后,会那么好吃。

  多数时候是因为停了电,在屋里看不成电视,小晰才摸到奶奶家来。

  屋外暗地里的小虫子在窸窸窣窣地叫着,奶奶手里握着扇子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小晰抬头看天空,头顶的星星越来越密了,整个黑蓝的天空又像大罩子一样倒挂下来,星星快掉下来了。

  “星亮这么好,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小晰还在想着自己的事,她如此期待着有一颗坠落的流星,刚好让她看到,但一次也没有过。

  奶奶说,“天上一颗星,地上就一个人。”

  小晰想,原来地上的人有这么多。

  “天上一颗流星掉下来,就是地上一个人死了吗?”这是奶奶从前同小晰说过的话,小晰又拿出来问了一遍,她想到了流星、死亡,觉得它们离自己好遥远。

  二十

  小晰爷爷在冬天做的营生是做春卷皮,一张张皮子叠起来,整好后,第二天挑到菜市场卖。临近春节,也总有人上门来要春卷皮。

  做春卷皮并不省事,小晰爷爷得在一口大缸子前不停地用双手揉甩湿面粉。“吧嗒,吧嗒——”两只手一圈圈地划动、把面粉团甩起来,动作好像是在埋着头游泳似的。

  面粉调和好了,取一摊在手里,不停地掂着,再往炉子上的平底锅中央抹去,一圈圈地抹调匀了,一会儿待边角的皮起皱了,就轻轻地揭起来,得十分地小心,撕破了,就没用了。

  揭春卷皮的事,小晰也担当些。反正大冷的天,站在炉子边热气腾腾的。外头西北风吹吹地响着,窗口上的尼龙纸让风吹绷得紧紧的,不时地发着“啪啪”地颤动。小晰真担心风会把尼龙纸刮破了,一股儿地闯进来,火炉吹灭了,平底锅吹跑了。

  当然小晰的担心是多余的,揭春卷皮到最后,爷爷用剩余的一团面粉给小晰“塌”一个大大的面饼。

  那些春卷皮奶奶搁在纱布上,一层层地整好,再装到竹蒸笼盒里。第二天一早得让爷爷挑着它们去卖。

  小晰在早上醒来,屋里早没了爷爷的影子。奶奶一个人捏了块抹布在湿漉漉的屋里摸过来摸过去地擦。

  小晰的爷爷名叫陈阿毛,每当听到有人指着小晰说出“陈阿毛的孙女”之类的话,小晰就感觉怪怪的。那个被人称为陈阿毛的人,似乎是另外一个,她得退到很远来“看”他。

  小晰家屋左侧是小晰爷爷的仓房,里头放置了各类农具。仓房是跟别人家合用的,那人家还有一头牛。那头牛每次都在仓房门口拉粪便,很是讨厌。

  有一回,奶奶对小晰说,你跟我们到仓房来一下,帮爷爷写个字。一直来,奶奶家的来信需要回复的,都由小晰代笔,每次奶奶让小晰写字,小晰就觉得自己挺了不起。

  他们开门进去,踩着软湿湿的稻草走着,牛粪味、潮湿的泥味混夹在一块,闻起来怪怪的。走到另一厢属于爷爷的仓房。奶奶拧开了手电,前面停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小晰爷爷凑近棺材,“就是在这一面,写个寿字。”爷爷用手拍了下那口棺材最前头的一面。

  小晰会写毛笔字的,在学校里的描红本画满了圈圈。她觉得这回一定更要写好,不能出差。

  毛笔蘸了红漆,往棺木上写字,两笔画下来,发现那几个笔划在“流泪”了,它们的尾部滴下漆水来。小晰再用毛笔往回画。

  写完了,小晰自我感觉没有预想中来得好。但小晰爷爷说不错的,而且连说了两个不错。

  要是再让我写一遍,还可以更好的呢。回去,小晰还是有点懊恼。

  到了晚上睡时,她突然才想,这棺材给谁准备的?爷爷还是奶奶?他们以后要躺到那里头去吗,永远再不会起来。小晰想到了死,想得她抱紧了自己的身子。将来,自己也会死的,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评论
  • 加油加油加油!!!


  • 嗯更新了一章,加油↖(^ω^)↗


  • 俺来踩个脚印,空时细细阅读。余余,我们一起加油。


  • 你的作品我们会继续跟踪的哦,要加油!zp


  • 欢迎入驻翼书网写作伊甸园,乡土小说一直以自己独特的风格在全网占有一席之地。初读您文章,是否顺序是这样子有意的安排,没有按照正常的章节顺序,加油,小编已经默默关注上你了,不要偷懒哦,让我苦苦等待!责任编辑:猫小米


    余余 作者

    回复 @编辑部: 不好意思,是发的时候顺序搞错了。不会排。


  • 加油!祝创作愉快!she


  • 好努力哦。向你学习


  • 更新这么快!加油!向你学习!


    余余 作者

    回复 @晨小旭: 攒着写的。相互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