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三个同学来到了同一个地方。

　　接待他们的是小童子清风和明月。等他们从“美好目标”说到“光荣的荆棘路”，三个同学都签了合作意向书。

　　清风和明月急着去看期待已久的好莱坞大片《变形金刚2》，两人把意向书交给吕神霄就溜之大吉，下一步就是规划设计院的工作了。

　　吕神霄拿起三份意向书。

　　第一份，姓名：曲湾湾。美好目标：丰富。美好关键词：用一辈子过别人三辈子也过不完的人生。有意思，真有意思。自从将“丰富”列入“美好目标”以来，选择它的人并不多，这种关键词更是绝无仅有。

　　突然听到大厅里乱嚷嚷的，吕神霄走过去，秘书告诉他，刚才那三个顾客赖着不走，非要到处看看，而这是违反规定的。

　　“顾客就是上帝，你懂不懂？！参观一下你们公司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拿你们东西！”说话的人吕神霄认识，就是那个“女神”。

　　“这里不比人间，请尊重我们的规定。”吕神霄劝解道。

　　“我曲湾湾惯于无理取闹，怎么样？”“女神”斗志昂扬——两个伙伴拉开她。

　　“你就是曲湾湾？”吕神霄笑了：“你可真好奇。”

　　“你是谁？”

　　秘书连忙介绍：“他就是设计院的吕副院长。”

　　“喔，我正想找你呢，我看你们的服务态度不怎么样，我担心你的设计也不怎么样。”

　　“那我们就好好谈谈。”

　　吕神霄回头对另外两个人说：“也和你们谈谈吧，一个一个来，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喝点水，看看杂志。”

　　曲湾湾跟着吕神霄走进他的办公室。

　　“美丽的女生很容易被惯坏，对吧？”吕神霄笑嘻嘻的。

　　“你？！”曲湾湾做出生气的样子，但并不生气，这是恭维，不是吗？

　　“请坐吧。”吕神霄示意她坐下：“你的名字很有趣”。

　　“我这个人更有趣。”曲湾湾心里想。

　　“曲小姐，你选择了‘丰富’做‘美好目标’，我多少有点意外。能说说你的想法么？”

　　“我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我认为人生经历丰富、跌宕起伏才过瘾。你读过一首老诗吗：‘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们编织你们 ’，我愿做个编织者。”

　　“姑娘，我必须提醒你，‘丰富’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浪漫，它可能会使你生活内容多一点，但它决不仅仅是走马灯式地变换职业、身份和生活方式，它意味着经历比常人更多的酸甜苦辣，其中的甜，味道是厚重的，苦和辣的味道也是厚重的。‘丰富’很可能是自讨苦吃的代名词。”

　　“我喜欢重口味。”曲湾湾余怒未消、挑战式地看着他。

　　“其实，你拥有如此美貌和才情，是具备了‘丰富’的条件的，但‘丰富’的本质是从比常人更多的阅历中领悟到生命的价值和真谛。”

　　“领悟生命的价值和真谛？它能给你们带来收益吗？它就是你们要的‘正能量’？”

　　“当然，不断追寻生命的价值和真谛，本身就是正能量。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才毫无正能量可言。”

　　“喔，我想，这需要多思的心灵和敏锐的头脑，这个，我自信还有一点。”

　　“你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孩，我欣赏你。三十五岁之前，你如果想更改‘美好目标’，我们会配合的。”

　　“谢谢你，你颠覆了我脑海中的神仙形象。”

　　“你印象中的神仙形象是什么样子？”

　　“济公那个样子”。曲湾湾和吕神霄相视而笑。

　　“你有预知命运的神力吗？我很想知道选择了‘丰富’的我，结局会如何？”曲湾湾问。

　　“预知命运的神力要修炼成天仙才能拥有，目前，我只是地仙七级，得升到地仙九级才能晋级天仙，所以，我无法预知你的结局。即使是天仙，也不会轻易说出一个人的命运，这叫做天机不可泄露。”

　　“是这样啊，真叫人失望，你们神仙还真能故作玄虚啊。”曲湾湾又恢复了插科打诨的无赖样子：“唔，对了，有件事想向你请教。你说，我该不该继续读研呢？”

　　“我猜你会接受保研的，毕竟读研也是一种经历，它会使你更丰富。”吕神霄说着，自己先笑了：“不过，你的成绩堪忧啊。把读研当成事业的人，会拿优秀，把读研当成任务的人，会拿及格，你这样的人，把读研当成经历，基本上，会不及格。你等着被导师骂吧。”

　　“那我能不能拿到文凭？”

　　“呵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还有，当我品尝比别人更多的痛苦时，我不会自杀吧？曲湾湾表情夸张，她的思维颇具跳跃性。

　　“你可以把你的担心换成‘美好关键词’啊，你最多可以写六个。干脆，我替你写吧？继续——生活的——勇气。好，就这样。还需要加上什么？你才写了两个。”

　　“依旧美丽！”曲湾湾脱口而出。

　　“哈哈，我写上了，真是个爱美的女孩！”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来的时候明明是黑夜，怎么到了你们这里成了白天，还阳光灿烂的？”

　　“‘美好人生建设工程公司’永远阳光灿烂。”

　　看着曲湾湾修长而婀娜的背影，吕神霄自语道：有的人读小说，有的人写小说，你却是过小说的人，姑娘，祝福你。

　　第二个进来的是冉嘉牧。

　　吕神霄看着他的意向书。这份意向书比较中规中矩：美好目标：术业专攻，美好关键词：良好的学术平台、学术权威的认可、发现新资料的运气、互相促进的朋友。

　　冉嘉牧有点拘谨，他往上推了推眼镜。

　　“冉先生，你的美好目标是术业专攻。你经过深思熟虑了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深思熟虑，但我真的希望在学术上做出一点成绩。”

　　“在学术上做出成绩目的是什么？为了名还是利？”

　　“不，不是，绝不是。在我心里学术是神圣的，‘名利’是对学术的侮辱。而且，您这样问我，我感到很不舒服。”冉嘉牧的高傲一目了然。

　　“很好，你是个单纯的人，这是做学者的前提，恭喜你，你具备了。”吕神霄向冉嘉牧伸出大拇指。

　　“选择‘术业专攻’基本上意味着拒绝世俗，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吗？”他接着问。

　　“我有准备，我尽量做。”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岁。”

　　“很年轻，是不谙世事的年龄啊。你知道不知道，你认为神圣的学术界，其实也有很多的龌龊，抄袭、剽窃、行贿、造假。当龌龊的假学者登堂入室，成为所谓的专家、权威的时候，你还能坚定地视学术为神圣吗？”

　　“我说不好。也许坚定，也许失望，也许……”

　　“还有，真正的‘术业专攻’可能要等待很长的时间，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一辈子，在此之前，你必须籍籍无名地在冷板凳上坐着，你有这个耐心和毅力吗？”

　　“我有，坐冷板凳我不怕。”

　　“还有，真正的‘术业专攻’必须说真话，而说真话是人间最难的事情之一，东方朔说：‘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你可能因为说真话而遭受时代的唾弃、大众的误读、甚至政治上的迫害——明代大思想家李贽在狱中自杀、医生塞尔维特因血液循环论被西班牙宗教裁判所迫害致死，而他们只不过说了自己认为正确的话。当然，你可能不会遇到如此极端血腥的处境，但类似的际遇也有可能发生，你能坚守吗？”

　　冉嘉牧看着他：“我没有他们那么伟大，我也不可能有李贽和塞尔维特那样的思想和成就。我不敢保证我能坚守，但我想，我可以做到忠于自己的思想。”

　　“你知道吗，你最可贵的品质是真实。我说上面那些话，并不是反对你的选择，相反，我是想提醒你、成全你。我不想看到你因为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而陷入痛苦。”

　　“选择一种目标，就是选择了这个目标所承载的种种幸与不幸，这个道理我懂，我会尽力而为。”神霄的坦诚使嘉牧不再拘谨，他接着说下去：“其实，不是我选择了‘术业专攻’，而是‘术业专攻’选择了我。我对吃喝玩乐没有兴趣、也没有控制别人的欲望，对于追求财富和权力也缺乏动力，我喜欢静静地思考，所以，除了‘术业专攻’，我想不出更适合我的‘美好目标’了。”

　　“我理解，有的人性本爱丘山，而有的人则心怀魏阙。能按照自己的天性去做选择，是明智的。”

　　吕神霄换了一个话题：“你的‘美好关键词’还想加些内容吗？你可以写六个，现在只有四个。”

　　“那我可不可以加上‘品学相当的爱人’？”冉嘉牧的脑子里闪出曲湾湾的影子。

　　“可以，但这个关键词不是通向‘术业专攻’的必备条件，我们设计和施工时会尽量考虑，但不敢保证一定能帮你实现。

　　“什么意思？你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我的意思是，有‘品学相当的爱人’可以实现‘术业专攻’的‘美好目标’，比如梁思成和林徽因，但没有‘品学相当的爱人’也可以实现‘术业专攻’的‘美好目标’，比如季羡林，因此，‘品学相当的爱人’不是通向‘术业专攻’的必备条件，我们不敢保证一定能帮你实现。”

　　“我明白了。”

　　“那么，再见吧。我祝你成功。”吕神霄和冉嘉牧握手，两个年轻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力量。

　　冉嘉牧走后，吕神霄冲了一杯咖啡。

　　他转过身，看到“小清新”款款走来。门是敞开着的，金色的阳光照着她，使她看起来象从太阳里出来，身体镶了金边，背后万道霞光。

　　她的头发是天然弯曲的，梳成松松的发辫，穿着同样松松的墨绿布裙子，裙子很长，长至脚踝。她裹着一个蜡染民族风的的披肩，带着银质耳环。她很白，很洁净的那种白，透明的那种白。

　　吕神霄感到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特殊的压力，他的呼吸有点急促、咽部有点发紧，丁碧慈越来越走近，他的感受也越来越强烈，他几乎听到了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原来，洁净也是一种性感……。

　　“你好。”“小清新”向他大方地伸出手，他看到了她纤细的手和手腕上一个晶莹的镯子。

　　“你好。”吕神霄用力定了定神，轻轻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有点凉。

　　吕神霄一时间无法开始。因为是神仙，他对人类一直都有优越感，因为有优越感，所以他可以居高临下、侃侃而谈。可此时，面对“小清新”，他的优越感找不到了。

　　于是，只能看着她。

　　“我叫丁碧慈。”柔和而清晰的声音。

　　吕神霄发现自己手里还端着咖啡，他和丁碧慈都还站着，站了很长时间了么？

　　他终于开口：“请坐，我叫吕神霄。喝点什么？”

　　“不用客气。”

　　吕神霄打开丁碧慈的意向书。美好目标：奉献，美好关键词：健康的身体。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不行。

　　“丁小姐，自从‘奉献’被列入‘美好目标’，在我的辖区里十年来无人问津，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可你，看起来如此单薄柔弱，我觉得这个目标实在太不适合你了。我劝你，不，是强烈建议，你改了它！”

　　“单薄柔弱就不能奉献了吗？非得虎背熊腰才行吗？”丁碧慈的话并不象她的样子那么柔弱。

　　“不，我表达的不好，我的意思是，奉献是要有条件的，如果你富有，你可以奉献你的财富，如果你有专长，你可以奉献你的技艺，如果你有权力，你可以将它转换成政策，可是，这些你好象都没有。”

　　“可是我有爱，我一直认为，如果要奉献，有爱就足够了。”

　　丁碧慈说完，静静地看着他。

　　吕神霄再一次不知如何继续。他知道，他的劝告是无用的。

　　他叹了口气：“你所说的爱，是种‘大爱’，是神仙才应该有的，可你是人。人不必象神仙那么伟大。”

　　丁碧慈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您说的‘奉献’太崇高了，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种吧？我没有地藏王菩萨的境界，我想奉献的爱，是渺小的，我只是想把我的菲薄的力量，献给我的家乡和我的乡亲。这种小小的心愿是不是不配称之为‘奉献’呢？可我找遍了‘美好目标’，只找到了这一项和我的心愿相类似……。”

　　“你的心愿已经很崇高了，崇高到连神仙都需要仰视。”

　　丁碧慈更难为情了，脸红红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吕神霄知道，碧慈拥有圣洁的灵魂，她将给公司带来巨大的收益，这个协议一定要签，这个客户一定要留下。可他不忍。这种纠结的情绪，使他很焦躁。他将丁碧慈的意向书扔在桌子上，由于用力过猛，意向书被甩地“啪”地一声。

　　“您怎么了？”丁碧慈柔声问。

　　“没什么，没什么，没吓到你吧？我们之间可不可以不那么客气，你就叫我神霄，好不好？”吕神霄充满歉意。

　　“好的。”丁碧慈莞尔一笑。

　　“我没有权力改变你的‘美好目标’，但实话说，我很希望你能更改，你三十五岁之前还可以更改，你知道吗？”

　　“我知道。”

　　“不管你如何决定，我都会倾尽全力帮助你。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你不用害怕……，因为我是神。”

　　“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我不会害怕的。可我还是要谢谢你。”

　　“那我们再来看看你的‘美好关键词’，你只写了健康的身体，这不够，很不够。我们再来添上一些。”

　　“为什么如此照顾我？”

　　“你的灵魂，值得所有的天神眷顾。”

　　“您今天对我的言过其实的赞美太多了，我很不适应，觉得很难堪……”

　　“叫我神霄。”

　　“神霄，有个健康的身体就有了奉献的资本，我实在想不出还需要什么，写太多，是不是有点贪心？呵呵，当然，我也想写得多一点，刚才没敢写，是怕你们公司不高兴……”碧慈活泼些了，开心的样子。

　　“你为什么想奉献家乡和乡亲，具体想做点什么？”

　　“我生长在怒江边的大山里，家乡很美，也很穷。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读书的时候，校长没收过我一分钱学费，吃穿也是众乡亲帮我的，这些人抚养我长大，教育我成人，使我走出了大山，来到北京，还读了大学……。具体的呢，我学的是教育学，我想当个小学教师，最好有一个自己的学校，帮助乡亲们教育子女、使孩子们能识字、懂道理、能自己读书，能有一技之长，慢慢地过上富足的日子，然后我们一起喝酒、唱歌……还有时间照顾七十多岁的奶奶……”碧慈在回忆和憧憬中微笑着，语调越来越缓慢。

　　吕神霄听得心旌摇荡。

　　他打开“前情回放”：奔腾的怒江，连绵的高黎贡山，高山上小小的傈僳族村寨，一个破败的竹楼，驼背的奶奶在晒玉米，那是丁碧慈的奶奶吗？

　　唱着歌的小姑娘，一边洗衣，一边用稚气的声音背诵：“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那是你吗，丁碧慈？

　　走过来的大姐，托着粗瓷碗，大声叫着：“碧慈，快来，快来，煮的稀烂的猪肉和喷香的白米饭哇！”大姐，你们就是丁碧慈念念不忘的乡亲吗？

　　穿上艳丽的服装，带上“俄勒”，全村出动，一起过“阔时节”， 弹着其布厄，边歌边舞。参加“澡塘赛歌会”回来，喝得东倒西歪的中年男人，想着心上人的青年。过刀把节，看上刀山下火海的勇士们……丁碧慈，这些就是属于你的欢乐吗？

　　简陋的棚屋里，严肃的男人，穿着打补丁的中山装，拿着教鞭：“丁碧慈，这道题你又算错了！”这就是从未收过你一分钱学费的校长吗？

　　拉着红色横幅的大屋子，主席台上正襟危坐的乡长，他要代表乡政府，给本乡第一个考上985大学的学生颁发奖金，而领奖的，正是你，丁碧慈，五千元的奖励啊，你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丁碧慈，我看到了属于你的感动与光荣，我也懂了你的追求和目标。”吕神霄心里默叹，他对丁碧慈说：“听你这样说，我觉得你对‘奉献’的认同接近于‘信仰’了，你为什么不直接选择‘信仰’？”

　　“信仰？我没敢想过。不知怎么的，我对‘信仰’感到畏惧，我不敢选。”

　　“对‘信仰’的畏惧正是‘信仰’的开始。”吕神霄没有说下去——和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谈信仰不合适，而且，对这个词汇，吕神霄本身也充满敬畏。

　　“那么，先加一条：长寿的奶奶。”吕神霄回过神来：“再加上：丰厚的工资，属于你的学校，爱你的乡亲，懂事的孩子。”他不容分说，自己拿出意向书，在丁碧慈的“美好关键词”栏目里填写着。

　　“太多了吧，几条了，数数呀，超过六条了吧？”丁碧慈急地直跺脚。

　　“不多，才五条。最后一条，写什么呢？”吕神霄停住笔：“喔，忘了最关键的，你需要一个疼爱你的另一半。”

　　丁碧慈又脸红了，这次红得很厉害。

　　“我们数一数啊，健康的身体、长寿的奶奶、丰厚的工资、自己的学校、相亲相爱的乡亲，懂事的孩子、疼爱你的另一半，一二三四五六七，怎么，真的多了一条？”

　　丁碧慈嗔怪着：“我说超了吧，你不听。只好划去一条了！”

　　“划去哪一条？疼爱你的另一半？”吕神霄捉狭地提议。

　　“啊，先别……，划去‘丰厚的薪水’，好吗？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丁碧慈又是一个大红脸。

　　“还是舍不得划去‘疼爱你的另一半’，是不是？”他想逗逗她。逗她，让她生气或者脸红，无端地让吕神霄感到很甜蜜。

　　这次丁碧慈的胆子大了起来：“我没想到神仙也会开这种低俗的玩笑，你注意素质吧！”

　　“神仙不会随便开这种低俗的玩笑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人是丁碧慈啊。”

　　丁碧慈气得转身走了，吕神霄在背后喊：“生气没用的，别忘了，你的人生，负责设计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