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邂逅相遇,适所愿兮

  又是一个周末,吕神霄睡了个懒觉。从冰箱里拿出牛奶、面包,吃着,突然感到很空虚。

  多少年来,他的生活核心是工作。只要他肯努力工作,他就能不断升职,就能从地仙修炼到天仙,到那时,他就可以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了。这个目标,很自然地成了地仙们共同的追求,也是神仙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走这条路就是积极进取,不走这条路,就是离经叛道,是没理想,也是没出息,会遭到整个神仙社会的轻视和谴责。他从小就被父母老师如此要求和管教着,无所谓认同不认同,因为这个问题,似乎根本不需要思考。

  他从离开学校,就在美好人生建设工程公司工作,接触最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人类,当然是低级的,他们能力有限、生命也短暂得可怜。但随着工作阅历的积累,他却越来越尊重起这些低级的客户来——每一个来到公司的人类,都能从无比短暂的生命中创造出宝贵的正能量,而他这个神,又给世界创造了什么?美其名曰为美好人生服务,其实也只是处理些琐碎事务,哪里有属于他的正能量呢?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修炼成天仙了,那时间将成为一个无穷大又无穷深的黑洞,他不知道置身于这个黑洞有什么意义。

  呵,意义,仿佛是个很古老的概念了。可是,又很深奥,很混乱。

  他想起了一位爷爷曾经的好友——纳兰容若。纳兰是一位奇异的神仙,他是第一个自动放弃了天仙的身份去人间的仙人,而且,又自动放弃了人间的富贵繁华,最终不知所之。这在当时的仙界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吕神霄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他的记忆里,纳兰是一个气质、风度和才情都无以伦比的长辈。他记得离开仙界时,纳兰来和爷爷辞行,他说:“喜怒哀惧爱恶欲,我曾经将它们弃之如敝履,因为那是我的修行。可换来的这淡乎寡味的清虚无为生涯,何异于行尸走肉?我不管大家怎么看,我是真心发觉自己错了,那些我弃之如敝履的东西,才是天上人间的无价之宝。所以,我走了,去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许大家看来,我是自毁,而我却认为这是自新。”

  爷爷后来告诫吕神霄:“神仙的职责是修己成人。修己,就是要正言正行,严格按照神仙戒律行事,不越雷池一步。成人,就是要保佑人间的良善,成就他们在人间的功业。至于其他的,都不足挂齿。纳兰太过狷狂和偏激,浪费了千年的修为,所以到头来一事无成。”

  吕神霄从未表示过反对。可今天,他很想问问爷爷:纳兰在人间,以一颗纯洁细腻的心,体味爱、吟唱爱,一往而情深,感动了一代又一代有情人,使人间真爱不断升值,使仙界收获了无数的正能量,他,怎么算是一事无成呢?

  脑袋里一团乱麻。他披衣出门,想去看看纳兰在人间待过的地方。

  据说纳兰作品里多次提到的渌水亭就在北京后海的宋庆龄故居内,现在的名字叫恩波亭。

  吕神霄“瞬间挪移”。

  这里已是一座公园,平时游人如织,喧闹异常。幸好今天——初夏五月的午后,北风带着些微寒,雨又延绵地下着,游人变得寥落。吕神霄走在回廊上,回廊下面是由后海水汇成的一个小湖,再往里面走,就是渌水亭。

  “刚才在南楼看到的两株 “明开夜合”树,树龄已经有三百多年啦,据说就是纳兰当年亲手栽种的。嘉牧,你拍照了没有啊?”

  吕神霄抬眼看过去,真巧,前面叽叽喳喳正在说话的是曲湾湾,她身边的是丁碧慈和冉嘉牧。吕神霄的脑子里闪出“有缘人”三个字。

  他径直走向渌水亭,三个年轻人就在那里。

  “今天真是不虚此行,天公作美,我感觉穿越了一样。碧水悠悠、亭台楼阁,想一想,古人的生活真是精致。说起来,还得感谢丁碧慈的好主意呢。”冉嘉牧说。

  “嗯,必须的。丁碧慈真是够文艺的!说是要离开北京了,得四处逛逛,没想到第一站竟然带我们来到了这里,凭吊纳兰容若这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丁碧慈坐在回廊上:“只是有点小感伤,你们不吗?看这里石桥画廊,古树成荫,花草繁茂,词人却已化为黄土,人间任谁都是过客……。”

  “哎呀呀,你又来了!说你文艺,你就真耍开文艺腔了!”曲湾湾撇嘴。

  “湾湾,没法和你对话!你正经点好不好?也不怕亵渎了这个地方!”丁碧慈对曲湾湾不满:“你倒不文艺,是谁床头上放着《饮水词》,文艺又不丢人,你何苦总是伪装?”

  曲湾湾被说揭穿,有点不好意思。

  冉嘉牧微笑着:“你们其实都是文艺青年,只有我,实在文艺不起来。我就看不出纳兰容若的词有什么好,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我想象不出他竟还精骑射,是个侍卫!”

  丁碧慈和曲湾湾立即对他怒目而视:“冉嘉牧!”

  冉嘉牧马上闭嘴:“好,我不说了。给你们两位纳兰粉拍张合影。”

  两个女孩摆POSE,吕神霄赶紧让开。谁知刚让出这里,两个女孩又来到那里,刚让出那里,她们又霸占了这里,吕神霄简直躲闪不及。就这样,曲湾湾还是有意见:“朋友,你不能到回廊上站一会儿吗?没看到我们在拍照?”

  吕神霄不买曲湾湾的账:“小盆友,这里不是你家,再说,我也在拍照。”他指着自己的单反。

  丁碧慈拉起曲湾湾:“你怎么这么霸道!”她推着曲湾湾往前走,走出去好几米了,又回过头,给吕神霄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吕神霄正举着他的单反,准备拍摄远处那棵雨中的丁香呢,丁碧慈的微笑冷不防进入了取景框,他迅速按下快门,然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嘟哝着:“丁香美人,真不错!”

  曲湾湾偏偏听到了这一句,她对丁碧慈努努嘴,小声说:“那个人在偷拍你,你说怎么办?”

  曲湾湾拉着丁碧慈横冲直撞地来到吕神霄面前:“喂,我们看看你拍的照片。”

  吕神霄措手不及,相机劈头被曲湾湾夺了过去,冉嘉牧也走过来,三个脑袋聚在一起看照片。看完了照片,曲湾湾的口气温和了:“看不出,你拍的不错呀,挺有意境的么!”冉嘉牧也啧啧赞叹:“专业水准!”只有丁碧慈没有说话,她不知该说什么:人家把自己拍得很美!

  吕神霄得意地谦虚着:“哪里哪里。拍到这位姑娘纯属巧合,你们别见怪啊!”

  “她叫丁碧慈,我们都是同学。刚才有点误会,你别介意啊。”冉嘉牧拍拍吕神霄的肩膀。

  丁碧慈看了看吕神霄,正好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他又感到了初见时她给他的压力,而她立即低下了头。

  那一边,曲湾湾和冉嘉牧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曲湾湾说:“我相信纳兰容若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些凄婉的词都是给她写的。”

  冉嘉牧说:“这明显不符合人性嘛,你的想法是女生对爱情的一厢情愿。即便是纳兰容若那样的情种,我看他一生也至少爱过三个人:他的初恋、他的妻子还有那个传说中的沈婉。”

  曲湾湾反对:“你怎么知道她的初恋不是她妻子卢氏?也许卢氏就是他的初恋呢!沈婉?谁能证实历史上有这个人?”

  冉嘉牧摇着头:“湾湾,你真有想象力,也真缺乏科学精神。”

  吕神霄笑着对丁碧慈说:“你的同学真有意思。”

  丁碧慈也笑了:“可不嘛,我觉得曲湾湾精力过剩。”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离开了曲湾湾和冉嘉牧,走出了渌水亭,来到了回廊的尽头。

  外边的雨如丝如线,在雨和湖的氤氲里,丁碧慈打开碎花伞:淡紫色衣裙,袅袅婷婷的背影,远处是散着芬芳的丁香树,鲜红欲滴的美人蕉,一湾绿水,一道柳堤。她简直就是一首词。

  吕神霄站在她身后,突然冒出了一句:“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

  丁碧慈回过头来,有些欣喜地:“原来你也是个纳兰粉啊,你念的不是纳兰的《浣溪沙》么?怪不得在这里遇到你,你也是来凭吊他的?”

  吕神霄摇摇头:“我可谈不上纳兰粉,不过此情此景,再加上你,让人不得不《饮水词》了起来。”

  丁碧慈追问一句:“那你最喜欢纳兰词的哪一篇?”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没看过几篇,要说最喜欢,恐怕还是那首《金缕曲》:德也狂生耳……”

  丁碧慈已经和他一起念起来:“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

  念到这里,两人突然一起停下,丁碧慈红了脸:“这一首,也是我最喜欢的。都说纳兰是痴情种,可谁知痴情也是一种狂放,纳兰的气概正在于此。试问人间,纷纷扰扰那许多情,真假难辨、缘深缘浅,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又有多少人敢于痴情?”

  吕神霄感慨道:“能从纳兰词的温软凄凉中看出气概,才有资格来读《饮水词》。”

  “那么,你是赞同我的意见了?”

  “严重赞同。不过,就像刚才你的那位男同学所说:很多人批评他枉生在相国家,却被多情多病所累,一辈子只经营了几首闲词,不仅一事无成还搭上了性命,是太文弱,太没出息了。你怎么看?”

  丁碧慈盯着他:“那你怎么看?”

  吕神霄点燃一颗烟:“我?还是先听你这个纳兰知己的高见吧!”

  丁碧慈略显激动:“一个人,难得的是敢于做自己。纳兰性本多情,也把真情当成了事业,我想,纵使他苦于情伤于情亡于情,他的内心也是满足的。他何尝把相国公子的身份、金榜高中的荣耀当回事,是那些喋喋不休的外人太在乎那些东西了!‘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说的真好!一个人,难得的是敢于做自己。好一个‘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我都被你煽动了!”

  丁碧慈接着说:“纳兰就是这样的一个孤傲的存在,他不在乎你是否理解,也不需要你的理解,他就能够如此自信和清高。”

  吕神霄欣赏而温柔地看着她,燃着的烟几乎烫到了他的手:“那么,丁碧慈,你可以如此自信和清高吗?”

  “怎么说到我身上了?”丁碧慈难为情地:“不要笑我啊,我是铁杆纳兰粉……说到偶像就失态啦……是不是有点忘乎所以?”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丁碧慈,作为一个世俗中人,你可以像纳兰一样自信和清高吗?” 吕神霄继续问。

  丁碧慈沉吟了一下,一字一句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吕神霄凝视她,片刻之后,有些尴尬,只好指着湖面:“快看!”丁碧慈顺着他的指向,放眼望去,有只水鸟在湖面上盘旋。

  回过神来,丁碧慈却兴犹未尽:“你还没说说你对纳兰的看法呢?”

  “话已经被你说尽了,你也真够强大的。如果非得要我说,只有一句:‘於我心有戚戚焉。’你和纳兰,是心有戚戚焉,你和我,怕也是心有戚戚焉……”

  “我长这么大,还没人用‘强大’来形容过我呢,你是褒义还是贬义?”丁碧慈顽皮地。

  “喔,那说明,只有我看出了你的强大,所以我说:‘於我心有戚戚焉’。我当然是褒义的。”他微笑。

  吕神霄的声线极具魅力,当他用有磁性的男中音说出“於我心有戚戚焉”时,丁碧慈有种异样的感觉。她没有说话。

  吕神霄的眼神长久地落在丁碧慈长长的睫毛上。她的低头不语又让他感到呼吸急促、咽部发紧、心咚咚地跳。他很害怕自己的窘态被她发现,只好环顾四周,寻找合适的话题。“我还喜欢纳兰的那句:“‘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你呢?”

  丁碧慈轻声说:“你说的这一句我也喜欢。我还喜欢‘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你呢?”

  “这一句,喜欢是喜欢的,只是太悲伤了!不完美的爱情成就了完美的艺术,我觉得欣赏这样的艺术是种残忍。我宁愿纳兰没有这样的作品。”

  吕神霄的话触动了丁碧慈。她鼓起勇气凝视着他——金庸写黄药师的句子: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该不会就是这个人的样子吧?

  吕神霄看到了丁碧慈乌黑清亮的眼睛。他本能地回避,又感到浑身灼热。

  “要不,我们去看看你的那两位同学争论完没有?”吕神霄找到了摆脱困境的办法。

  丁碧慈点点头。

  两个人又并肩走回去。走了两步,丁碧慈停下来:“今天真是意外地愉快,在纳兰家遇到一个懂纳兰的人,还有比这更愉快的事么?”

  吕神霄回复常态:“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适所愿兮……加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我也非常愉快!”

  曲湾湾和冉嘉牧的争论还在进行中。

  看到丁碧慈,曲湾湾觉得来了援军:“丁碧慈,你说说看,冉嘉牧不遗余力地试图证明纳兰的花心,他究竟居心何在?”

  “我没有不遗余力地证明他花心,我只是阐述事实。”冉嘉牧辩解着。

  “你就是在为所有用情不专的男人开脱——连大情圣纳兰容若都朝三暮四,何况凡夫俗子?你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也不排除这个意思:一生只爱一人,未免太理想化了。”

  曲湾湾气哼哼地不再搭理他。

  丁碧慈微笑着摇摇头:“嘉牧,在纳兰粉面前说纳兰的坏话,你也真够没眼力劲儿的!我支持曲湾湾。”

  临别时,吕神霄对他们实施了“记忆扫除”。

  用“记忆扫除”抹去曲湾湾和冉嘉牧的记忆,他是毫不犹豫的,可到了丁碧慈,他犹豫了,其实只要念起简单的咒语,一挥手就万事大吉,但那一挥手,他却做的有些艰难。为什么不愿删除她的记忆?他无法回答。

  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丁碧慈的照片打印出来,放在床头橱里。

  此后的很多天,吕神霄以为他一定会拿出照片来看看的,可是他没有,他有点害怕。但他知道床头橱里静静地放着她的照片,很美的丁香美人,所以他很多天连床头橱也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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