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海

  住在w镇小山上的晴女士,某个下午,在山下的小邮局取到了一封寄给她的信。连着三个月来,她一直收到远房表姐琼的来信。在这次的来信中,表姐琼提出了见面的要求,“如果可能的话,去我家住上一段日子。”

  那么激动,她甚至不敢立即就回信,看完后将信搁在小木屋的纸盒里。在隔了两天后,她才重新将来信展开,从头至尾地又读了一遍。在小木屋那张嵌了饭粒的木桌上,哆嗦着笔写回信。

  她在信的称呼处第一次用上了“姐姐”,这对她来说是个不容易的改变。

  晴住的小木屋在山顶的水塔边,镇上就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小山,白色的水塔在山顶上,从远处望过来,很容易地就能看到。自从瞎了一只眼的看管水塔的老头死了后,晴领着刚会走路的小男孩接替了老头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山上,需要时,才下山买点物品,一月一次去公社领工资。

  暑假里,山上会来一些学生,男男女女的,他们在山间搞野炊。有时,他们中的两个会走上水塔来,探着头往小木屋里张望。这个时候,她会甩出一只小水桶给他们。他们在水塔上打水,边朝着小木屋里望。当她的目光与他们交汇时,他们又会慌乱地掉过头去。

  在清早,她会坐在水塔上,远远地望着底下的村庄、田舍。身边坚硬的松针常在她起身时不小心刺痛她,但她喜欢看到一个个的松果饱满地挂在树上的样子。

  住在山上的这些年,她几乎与人断了联系。只有过一个相好,是个水泥工,那天背了工具箱来修整水坝。他找到她的小木屋,要求她做陪同并介绍情况。那是个肤色黝黑的男人,身材高大,一说话,就发出很大的笑声,震得树枝上的鸟儿都飞跑。她带路,昂着头地一径走在前面,也不屑与他多说话。

  “做人嘛,过一天开心一天。”

  “想当初,我娘养不活我们兄弟,用米汤喂,结果还是活下来了。”

  在一下午的泥水活快结束时,她突然觉得其实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才合适。她站在边上,看着他做活。一抹落日的红霞照打在他关节突出的手上。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变得厉害,她的身子几乎是在颤抖着。

  以为他是毫不知情的,所以在结束工作返回的路上,她变得很是羞愧。与去的时情形相反,一路上,她低了头,默不作声。在水坝的拐角处,背后一只有力的手猛地将她抱住,她盯着那双关节突出的手,只象征性地做了几个反抗的动作。

  在草丛里躺下时,多年前那个男人的面容竟清晰地浮映在眼前,她终于能回想起他的面容了。

  那个男人穿着白衬衫,将袖口高高地卷起着。走路时,他的裤腿里灌满了风。

  他们在深夜的露天公园河边手挽手地走,靠在一起坐在石椅上。一阵风吹来,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多柔软。”直至那一次,她突然从他的下巴底下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怀孕了。”男人的身子往后倾着,眼睛里现出慌乱的神色。

  那天之后,男人消失了,像公园里的落叶一样,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点痕迹。

  她四处寻找,把每一个他们共同到过的地方都翻遍。一到傍晚时分,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朝着临河的露天公园去,微风裹着柳絮吹过来。他还在的,空气里全是他的气息。

  水泥工一个月来一到两次,每次会给晴和孩子带来食物。他们在小木屋里,也在水坝蔽荫处做爱。

  粗壮的水泥工在她的怀里,像个柔弱的孩子。他甚至把眼泪抹到她的胸脯上,“我怎么不早一点遇上你呢。”

  他变得越来越容易伤感,最初的开朗与粗犷荡然无存。直到某一次在水坝下完事后,他又倒在她怀里,表示愿意跟老家的女友分手跟她结婚。她终于厌烦地一把推开了他。

  “我们结束了。”

  她说这话时,迎着风站在水坝上,白色的衣衫张牙舞爪地被风吹了开来。

  她越来越喜欢动手干活了。尽管小木屋里有煤油炉,但她还是坚持在水塔的墙脚根,用几块石头搭了土灶,在那儿烧饭、做菜。每天一早,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她弯着腰从地上抓过大把的松针,将它们收在竹篮里。她挎着竹篮,有点佝偻了的背,让她看上去绝对比实际年龄来得大。

  其实直到小孩生下来,她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荒唐的事。她不喜欢小孩,先前以为是喜欢的。儿子还是婴儿时,一夜又一夜地啼哭,她只得在昏昏欲睡中将自己的奶头塞进他嘴里。除了安抚他的哭声,她还得伺弄他的大小便。尿布、尿布。有一年时间里,她的身上散发着那种尿的臊味,洗也洗不掉的。

  琼是唯一主动找她,并与她通信的女人。在第二封来信中,琼夹了张自己的照片。她只依稀记得幼儿琼的模样,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琼齐眉的刘海下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在照片上,这对眼睛长在一个中年快发福女人的脸上,但是依旧明亮、正直。

  那几天,她的心情从来没有过的明朗,像青天里的白云。对着五岁的儿子不再吼叫,给他穿上背带裤,带米老鼠图案的短袖衫。她甚至喜欢他钻到自己怀里口齿不清地发嗲。

  赶在琼到来的前一天,她下山剪了个头发,使自己较之前看起来清爽不少。

  夜里临睡前,她再一次清数了下三个月来琼的来信,一封封,共有十二封。她将它们装到一个月饼盒里,扎上线。

  晴几乎认为琼是坐着南瓜马车从天边而来的,她降落到小木屋门口,整个人比想像中还要明亮。她的长发从后面裹挽着个发髻,额头光洁。开口说话的声音温和沉稳,好像是一直的老朋友。

  她帮着拎包,并弯腰逗弄小男孩。手牵着手,仿佛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子。

  她很少说话,与琼保持着适当的间距。在琼说完一段后,为了表示自己在听,就侧转下脸,望向琼的眼睛。

  一路上琼同她描述自己位于海边的家。

  “在城里也有房子,但夏天一到,我们就住到海边的房子里去。”

  在过一条马路时,琼一个跨步,挽过了她的胳膊,那么自然的。她惊慌地受着宠,身体越发僵硬。如果琼在那一瞬再说点什么,她真要崩溃了,立即地泪流满面。

  她们已经坐在一辆大巴上,中间停过两站后,车上空旷得就剩几个人。现在她似乎可以放开了,大部分时间换做她在讲了。

  “还记得村里的那条小河吧,那会水有多清呀,河岸沿全都是螺丝。”

  “对,一次,我们有撑一条水泥船到对岸去采野花。”

  “船绳固定在岸上,撑不到对岸。急死人。”

  一路上,她也想着象那海边房子的模样,一抬眼正好望到车窗外一条金光闪闪的云彩带,于是想象中的海边房子背景后又增多了一道云彩。车窗玻璃跳动着金光,她的侧脸荡漾在金光中,显得喜气洋洋。

  两个人并排坐着,不说话的时候,晴除了看窗外,也凝视着车内的反光镜,琼的一只手臂在那儿照出来。她觉得不说话也很亲切,想着就微微地不自禁地笑一下。

  “我女儿喜欢跟男孩子玩,她才多大,老叫人小男孩哥哥。”

  琼这么说,晴才发现儿子不在身边了。她往车厢后看,那个瘦瘦的小男孩一个人爬到了大巴车的最后一排,他躺卧在那儿,一动不动。只一分钟后,又爬起来,换坐到另一头。

  “总是那么皮的。”第一次,她用了害羞的表情说到自己的儿子。

  “男孩子要调皮点才好呢。”

  接着琼又说:“海边的空气很好。晚上在沙滩上走走,看看夜里的海浪。”

  晴没见过海,一直以为海浪是在白天有。

  傍晚时分,车子将他们送至一个海边小镇。一下车,空气中咸乎乎的味道往晴的鼻子里钻,接着抬头见到一排高低错落的房子,家家户户敞开着门,多是旅馆与饭店。门口摆了透明的玻璃缸,一群鱼在那儿游来游去,玻璃缸由几根塑料管子连接着通到屋里,水缸里呼噜噜地冒着一串串的水泡。

  晴扭头找另一侧的海,果然,顺着水泥路基下去,露出了黄色的沙滩,依稀地看到了海面,尽管不是想像中的蔚蓝色,但晴还是很兴奋,脚步变得轻快有了活力。

  琼的老公瘦高个,穿着宽大的布衫站在一块高起的岩石上迎接他们。她们远远地看到了他,冲着他挥手。他看向她们时,笑着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

  连排房子的最末一幢是琼的家。两间三层楼房,一个单独的院子。

  屋里并没多做装饰,墙壁粉刷了下,地还是水泥地。

  琼领着晴一间间地看,“我老公不喜欢家里放太多家具,他喜欢空旷的感觉。”

  最后带晴去的房间是在三楼,独立朝南的一间,一推门进去,一大扇的落地窗正对着海。

  晴看向琼时,她正露着一排洁白的牙微笑,“晚上你跟孩子就睡这儿吧,说不定能看到夜里的海浪?”

  “是吗?”

  “哈哈,玩笑呢。海浪哪能冲这么远。”

  琼用一只手捋了下自己的头发,好像自己说了句俏皮的话。

  从落地窗看出去,正好对着院子。两个小孩,一男一女走到了院子里。

  小男孩起初是缓慢的动作,好像还不能适应新的环境。但突然的,当他看到一株小冬青树时,变得活跃了起来。在自己越过那株小冬青树后,他指挥着小女孩也去跨一下。

  晴用手抹着玻璃窗,“当心——”

  慌乱中,她忘了玻璃窗是能打开的。但即便是在打开了点后,她的喊声还是无用的。

  “我女儿很喜欢跟你儿子玩的。”

  “你们还可以再要一个的。”

  “是的,一个小孩总是太寂寞了。”

  “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的?”

  “快十年了吧。”

  “挺好的。”

  两人从楼上下来后,琼的老公还在厨房忙着,她们从厨房门边经过时,看到他系着围裙的样子,就发出窃窃的笑。琼介绍说老公以前是做木匠的,早些年,木匠的行当还挺吃香的。后来又去做了一家厂跑供销,经常得在各个不同的地方跑来跑去的。“他其实也不喜欢跑动的,某一年赚得很好的时候,他又突然不外出跑了。”

  “我们都不把钱看得那么重。只是生小孩有点晚了,你知道我最早几年身体也一直不好的。”

  “你们有两套房子呢。”

  琼突然低了声,看着晴的眼睛说:“好妹妹,再找一个吧。”

  这时,小男孩拉着小女孩的手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脸上、手上全都是沙砾。

  “天啊。”

  琼的反应真有点大,她几乎像老母鸡似地扑了上去,拉了两个孩子去卫生间。她的样子让晴觉得自己确实不像个称职的妈妈。

  “不用那么费心的,简单点就好。”

  出于礼貌,晴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对着里头忙碌的男人说。

  晚饭在院子里吃,大门敞开着,海滩那头走动的人影、海浪拍击的声响都隐约可得。

  “晚上带我去看海浪。”人未到齐,晴俯在琼的耳边说。她不喜欢琼的老公在场,觉得要是他不在的话,她们在一起能更放松、愉快。

  琼打开了一瓶红酒,“晚上一定要喝酒的。”

  没人知道晴能喝许多的酒,她快有五年没碰酒了,但她现在对酒似乎没什么欲望了。

  琼一喝酒,脸就通红,她卷着微翘的舌头,“我其实更喜欢男孩,如果能有个男孩我宁可不要女孩。”

  “我喜欢女孩。”琼的老公说。他的目光追踪着已离开饭桌的女儿的背影。

  晴说,“男孩女孩我都不喜欢。我一个人就让我活得够呛。”

  晴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他这会正专心地将一只螃蟹掰开来,看到蟹黄就咧嘴笑了,然后两只手指往蟹壳里抠去。

  “不能这么吃的。”

  但已经来不及了,小男孩愣了一下,将垂下去的那根手指朝着身边男人的腿上抹去。

  “要死呀,这小子。”

  这一次,晴惊慌抱歉地窜起来,揽过孩子按到自己腿间,照着屁股一阵猛打。

  “太不象话了,出来时怎么叮嘱你的?”

  “只是小孩嘛。别这样。”

  “下次还敢不敢?”

  小男孩愣了会,随即歪了嘴嗷嗷地哭起来,最后昂着头,一步步地走到琼身边。

  “乖乖,别哭了,我们去海滩上玩。”

  是琼领着男孩离开餐桌,一同跟去的还有小女孩。

  饭桌上只剩下一男一女。

  晴几乎是颓败地坐在那儿,似乎在为刚才的事件带来的尴尬而丧气。

  海风夹带着阵阵腥味吹过来,将女人的裙裾、男人的裤脚在桌底下吹得翻飞扑腾。

  “你还好吗?”

  “什么?”

  晴抬起了头。

  男人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不好意思,我已经不记得了,真的。”

  她转过脸去,因为海风里的沙子还是什么的,让她的眼睛感觉不舒服了。但很快的,她又站起来,拉整了下裙子的背带,朝着海滩上正在玩耍的三个人走去。

  夜幕降临了,起初还是黛青色的天空转瞬间变黑。四周的景物,沉陷到黑的天光里,只有远处星星点点依稀的灯光在闪炼。

  晴光着脚,踩在软软的沙子上。夜色里的海浪,拍打着,追逐着,一群群可爱地涌来,像洁白的羊群。

  她一直站在那儿看着,好像永远也看不厌的。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飞奔起来,朝着拍打着的海浪里过去。直到背后传过来琼的喊声。

  “你要做什么?”

  她停下了,黑暗中转头给了一个微笑。

  “感觉太好了,我真想在这儿游泳。”

  “你刚才吓坏我了。”

  “他们睡下了?”

  “你家的小子也不认床的,一躺下才拍了几下就睡过去了。”

  “晚饭时,我打他时的样子很凶来着吧?”

  “孩子这么小,你一个人带真不容易。”这么说着,两人已肩并肩地在沙滩上走着。

  “你还年轻,别把自己耽误了。”

  晴停在原地,转了个身,此刻她看到琼的身后是沉沉的黑暗,黑暗中矗立着一排灯光隐约的房子。琼的家就在那一排房子的其中一幢,那儿有她完整的家。

  “你觉得男人可信吗?”

  “好男人总是有的吧。”

  “有时候同床共枕的男人可能是隐瞒你最多的男人。”

  “如果他想隐瞒的话,你又何必去探究呢?”

  可能琼什么都知道,也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再说什么,静静的,看着海浪一群追着一群地涌过来,拍打在岸上,然后又快速地退去,留下一点白色的泡沫,最后泡沫也慢慢消逝。

  她们回到屋里睡时,夜已深了。夜色凉水一样裹着她们。

  静悄悄的,她推开房门,男孩早已睡着,翻侧着身子,把被角夹在两腿间。她将孩子腿间的被角扯出来,重新给他盖到肚子上。开了台灯,她在灯光下观看熟睡中的孩子,她似乎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睡觉的样子。

  她并不介意睡陌生的床,一向来,她都是很能睡的。但是这一晚,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来,头脑始终清晰、警觉。耳朵听着窗外的声音,她试图听到夜里的海浪声,但是听不到。她躺在床上,竭力要回想些什么。

  又过一会,她听到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她知道他会来的。

  她穿着白天的衣服,在黑暗里坐起来。

  “说吧。”

  “告诉我那个孩子的事情。”

  “他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别这样……”

  他靠近了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两个人像从来没有分开地拥抱了。

  她的身体背叛了她。她耸着肩膀咬着他的肩头哭泣,他们交融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窗外的海浪,白色刺眼的海浪拍打着落地窗。它们要涌上来了,把他们的罪恶吞没。

  好像一个翻身,儿子的腿压到她的身上,她困极了,但还是硬撑起来开了灯。果然,儿子身上什么也没盖,被子已被踢到床下。

  余余

  

评论
  • 看到你的更新了,继续加油哦!zp


  • 作品很不错,每一篇的小故事能够让读者感怀。加油创作,小编已经默默关注上你了。责任编辑:猫小米


    余余 作者

    回复 @编辑部: 送花。


  • 我比较喜欢第一个(ge)


    余余 作者

    回复 @编辑部: 谢谢。


  • 写得很引人入胜啊,文字读起来很舒服,就是注意一下错别字哦!(jun)


    余余 作者

    回复 @编辑部: 冒昧问下,两个哪个稍微好点?嬷嬷那个是不是讲述上有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