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盛蹲在竹架上给墙打底，钱伟也在他身边摆弄着等会儿要派上用场的瓷砖，李荣盛的心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用余光瞄了钱伟一眼，发现钱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一看见他就跟打鸡血似的，开口就是他爷爷他奶奶的。李荣盛心里一阵窃喜，他拿着一块瓷砖抹起了砂浆，却瞥见许铃，她正站在工地下面看他。李荣盛向她点点头表示打了招呼，当他再把注意力收回来，将瓷砖贴在墙上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赵霞的脸，隐隐约约地浮现在墙上，她向他崩着脸，眼睛是斜视的，鼻孔是微张的，嘴巴还紧紧的合成一字形，李荣盛转过头用胳膊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细汗，突然间看到左边竹架的绑扎绳崩开了。“不好！竹架要塌了！”李荣盛的右手抓起钱伟的手让他搭在了窗口边，等李荣盛的左手还没来得及抓住窗户边上的砖头，竹架就已经“噼里啪啦”地倒了下去，李荣盛“啊”的一声惨叫后是脆亮的一声响——他从四楼砸到了地上，当场就昏了过去。

　　“盛哥！盛哥！”许铃和众工友上前拨开一根根竹架，将李荣盛从竹架堆里抱了出来，不到一会儿，救护车就赶到现场，几位急救人员用担子把李荣盛抬到车里，许铃和钱伟也跟了上去，车子飞快地开向医院。“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李荣盛裤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许铃拿出一看，来电显示的是老婆，许铃迟疑了一会儿，接起了电话。

　　“大……大嫂……”许铃看着晕死的李荣盛，声音都在颤抖。

　　“你是谁？为什么是你接的电话？”对方很警惕，“你是那个拿荣盛两千块的女人吧？”

　　许铃哽咽道：“大嫂……盛哥，盛哥他从竹架摔下来了，现在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赵霞听到了这个消息后，手机都掉在了地上，她失神了几秒钟，又捡起手机问道：“盛哥伤哪里了？在哪个医院？要不要紧？”许铃只告诉了赵霞医院的具体位置，其他的一概没有说，没有到医院，谁会知道结果呢！赵霞挂了电话，马上就给赵斌打电话，让他来家里接她去医院，她匆匆忙忙地收拾了点衣服和洗漱用品以及杯子等物品，装到行李袋里头，提着行李袋就朝赵斌要来的方向走。

　　“大嫂你这是要去哪里？”刘梅刚从菜地里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大把的芥菜。赵霞愣愣地回答道：“你大哥摔了，现在在医院……”她的眉头紧锁，脸皮一紧，抽泣了起来：“我还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大嫂你等等我们，我这就回家叫上顺昌，我们一起去医院！”刘梅刚跑几步路，赵霞就叫住了她，刘梅对她喊道：“你还瞅啥呢！打虎还得亲兄弟！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不去怎么行！”

　　赵霞一行人到医院，李荣盛还在手术室里头手术。手术室的外头站满了十来号的人，大家见了赵霞，纷纷低下了头，仿佛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告诉赵霞这件叫人伤心的事情。赵霞随便拉了一个人问道：“怎么样，医生有说啥么？”许铃站了出来，说：“医生说……盛哥的情况不乐观，具体的……等医生出来了再问吧！”赵霞辨出这是刚才那个接她电话的女人的声音，她白了许铃一眼，然后跟着大伙一起站着等手术结束。

　　过了两个钟头，医生才出来，大家把医生围成一团，最靠近医生的是赵霞和许铃，最先开口询问病情的也是她们两个，医生看了看她们两个，问：“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赵霞推开了许铃：“我是他老婆。”医生看了赵霞，眉毛微微上扬，好像很意外的样子，他让赵霞跟他到外面谈话。

　　听完医生的话，赵霞是扶着墙走到病房的。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步伐是这么的沉重，脚下的路是这么长，这么曲折。她趴在病床边上，握着李荣盛的手无声地哭了起来，不管旁人怎么劝说，赵霞都止不住眼泪：“医生说，盛哥尾椎的神经线损伤得厉害……可能……可能下半身会失去知觉……”在场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后，都不作声响，病房里只有赵霞呜咽的声音。许铃捂着鼻子到病房外头，蹲在墙角埋头痛哭。

　　“你们家属谁再去交一下医药费。”护士端着一盘大大小小让人叫不出名的工具放在了桌上，赵霞看着护士许久，才支支吾吾地问她：“要多少？”“一万。”赵霞的脸都青了。

　　李荣盛是在手术后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的。他眼睛刚睁开，就看见赵霞趴在了床边上，冬天的阳光从窗外射到床上，是金黄的温暖。“哎，你老公醒啦！”邻床的病人家属叫了赵霞一声，赵霞猛地抬起头，目光正好和李荣盛对上。李荣盛惊愕失色，他看见赵霞的脸红通通的，不仅是眼睛肿得像两个馒头，就连整张脸都像是被充了气体一样的微微发鼓。他的心似乎压着无数座大山，立马就沉了下去。“我想起来了。”李荣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是不是废了？”赵霞说：“没有……只是一时……”赵霞的话说一半就给断了，她用双手捂着脸，怎么也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李荣盛想挪一下位置，却发觉自己腰部以下，屁股还有双腿都不听使唤，怎么也动不了，仿佛它们被钉死了在床上。“我没有感觉！我下面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李荣盛发狂起来，他躺在床上胡乱抓着被单，双手捶打着自己臀部，他甚至都没法自己坐起来。刘梅从外面拿着早饭进来，看到这样的场面，和赵霞一起把李荣盛的双手按住。赵霞说：“都已经这样了，你瞎折腾有啥用？”李荣盛两眼无神地躺在床上，不再做任何的挣扎，他注视着天花板，眼泪很快地就从眼角滑落。“我废了。”他说。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探望李荣盛的亲戚以及工友。李荣盛的病床在最里面，他的右边是墙，左边是一条小通道与另外一张病床相隔，每天一旦有人来看他，他就把脸别向墙的那边，或者闭上双眼仰躺着，又或者终日只看天花板，愣得出神。

　　“知道大小便么？”

　　“吃的东西多么？”

　　“什么时候能出院？”

　　……

　　每一天，李荣盛都在默默地听着这些话语，来看他的人，不是坐着跟赵霞还有弟弟弟媳说说鼓励的话，就是站在病床边，看他的下半身，甚至还把被子掀起来捏了捏他腿上的肉，但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时间久了，李荣盛就发现，凡是进了这个房间的人，都会将目光盯在自己的下半身上，这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受刑，那些人表面没有说什么，实际上是在用眼神给自己下达半身不遂的通知书：我看李荣盛这一定是废了。直到有一次，大伙儿在病房里聊天聊得天花乱坠，李荣盛突然拿起水果刀就往自己的臀部上扎：“他妈的！叫你没感觉！我叫你没感觉！”赵霞夺下李荣盛手里的刀，狠狠地捏了他胳膊上的肉：“你这是在做死自己！”李荣盛抱头痛哭：“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话音刚落，李荣盛就看见赵斌提着一篮水果进来了，他马上揪起被单擦了擦脸，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神情自若，而另外一头，赵霞正用纱布给他擦着臀部上的伤口。

　　“盛哥今天的气色还不错。”赵斌把水果放桌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李荣盛又把脸别向墙的那头，嘀咕道：“你又不是我老婆，你叫啥嘞个“盛哥”。”本以为赵斌还会对自己说些什么，谁知，赵斌见李荣盛这般态度，便再没理他，而是跟赵霞嘘寒问暖起来。李荣盛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暗骂道：“赵斌你这鬼东西，我还没死呢！众目睽睽的，你妈的居然敢在我眼皮底下跟我老婆传情达意！”就在这时，李荣盛又想起之前金子的事情，他对着赵霞说话，眼睛却看在赵斌身上：“听说前段时间有人给你送金子呀！”赵霞环视四周，瞪了李荣盛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要乱发神经，说话也得看场合。”李荣盛“哼”了一声，说：“心虚。”赵霞猛地将左手五指摊开伸直：“你爱看，那就给你好好看！”李荣盛傻住了：“这不是老婆的婚戒么？”赵霞收回了手，说：“这是赵斌又从金店买回来的！”李荣盛这下无话可说，他羞的是当初自己把赵霞结婚的金子都卖了，但心里却有些得意，好像通过这件事，他在村民的面前洗了什么特大冤屈似的：我老婆才没收别人金子，那是我们结婚的金子！没过一会儿，赵霞又对李荣盛说：“赵斌是个大好人，这几天一共借给我们三万块不止。”李荣盛听后，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真想起来踹赵斌几脚，然后冲着他怒喊道：“奶奶的，我才不需要你的臭钱！”

　　现实中，他却动了动嘴唇，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