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盛坐在轮椅上，李顺昌在后面推着，赵霞拎着大袋小袋的用品，低着头跟在李顺昌后面。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李荣盛在医院呆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一百天，他的下半身还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医生说，神经线损伤的恢复是非常非常漫长的，让他们回家做康复治疗。赵霞听到医生的话时，心始终是悬着的，回家，是不是医生在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告诉她：你丈夫的腿再也站不起来了，没戏了，呆在医院也是白搭。可是他又说了康复治疗，这又是不是意味着，盛哥还有站起来的希望，还能过上跟正常人一样生活？赵霞琢磨着，两者相互权衡了一下，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后者。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么？”她问医生。

　　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叫林金华，他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八，说话的时候老是喜欢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他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你想不想办。”

　　“办，当然想办！”赵霞回答得有点迫切，要是能让丈夫好起来，不要说钱不钱的问题，就算是要王母娘娘蟠桃盛会上的仙桃，赵霞也会拼了全力去抢回来，“需要多少钱？”

　　林金华看着赵霞，一眼不眨，他说：“不要钱，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生的时候用不完，死的时候带不走。我只——要——你。”“什么？”赵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当她发现跟她说话的这个男人正盯着自己身下某一部位时，她明白了医生的意思。赵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怔在原地，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为难。林金华的双手插在白大褂宽敞的口袋里头，就像是原本助人的白衣天使收起了翅膀，没有了爱，没有了仁，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赵霞，说：“想好了，就打我的电话，如果你想让你丈夫跟正常人一样，那就不要错过“最佳治疗时间”。”林金华着重强调了后面六个字，赵霞收下名片，看也没看，就放在包包里，她寻思着：“全天下的医生这么多，一定会有其他办法。”

　　“没有办法。”过了很久，赵斌才在电话里头对赵霞说出他这几天托朋友调查探访的结果。赵霞失望极了，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还是女儿李金儿帮她接住了手机，李金儿说：“妈，我来给爸爸拿捏按摩吧，你看你，拿手机的力气都使不上。”这段日子以来，为了防止李荣盛肌肉萎缩，赵霞每天都要给他按摩，刚开始的第一天，赵霞还能受得了，无非就是十指按在李荣盛的大腿上，小腿上，然后把力气全部集中在十指，一捏一放，一捏一放，如此反复循环，每次都需要一个钟头，每天有空的时候就开始，时间久了，赵霞不要说按摩了，就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有一次，她捧着一碗粥，粥还没到嘴边，碗就挣脱了赵霞的双手，溜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吃饭的时候，赵霞对女儿说：“你真傻，当初要是找个好人家投胎，就不用跟着我们过苦日子了。”李金儿撒着娇说：“我才不要到别的地方呢！就是要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受苦受累。”说罢，她用勺子从碗里舀了一口粥喂赵霞：“现在轮到我喂你们啦！小鸟儿快张开嘴，啊……”只有在这时候，赵霞才感受到生活的温暖，再大的困难压在身上，只要有家人的陪伴，就有勇气去面对去解决。

　　自从儿子李荣盛出了事，李奶奶每天都来李荣盛家，她一见赵霞，就要对赵霞翻白眼，两人一擦肩，她就会唠唠叨叨的：“真不知我们李家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样的扫把星！丧门星！”老人家的骂是直接的，简单的，粗暴的，也是毫无顾忌的。“我说你都把我儿子捏成啥样了！青一块紫一块的！”李奶奶掀开李荣盛盖在脚上的被单，看到儿子“伤痕累累”，“你这坏女人，是借着按摩的名号打我儿子吧？”她心疼地摸着那些瘀青，脸色骤变，“你按摩到哪里去了？盛儿腿上的肉怎么松垮垮的？”赵霞就站在床边，她听着李奶奶的训骂，不做任何的辩解。而李荣盛，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从医院一出来，李荣盛就像是变成了闷葫芦，，除了平时赵霞问他话，他点头，或者摇头，不做任何多余的回应，也不主动说话，这是让赵霞最生气最委屈的地方。

　　“你不要每天都面无表情摆着一张脸，把心放宽，路子就宽了。”

　　“金儿这次期末考试年段第五呢，班主任说咱女儿是块读书的料，以后能坐上办公室呢！”

　　“咱妈说我的时候，你怎么不为我说几句话呢！”

　　“你看我对你多好，吃喝拉撒一条龙服务。”

　　……

　　赵霞在李荣盛床边的时候，总会跟他说各种各样的话，不管赵霞说什么，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李荣盛仿佛是放在床上的一尊雕像，一点动静都没有。赵霞实在忍不住，冲他大吼了起来：“你就不能应一声么！早知道会这样，你当初怎么不直接摔死！”

　　“我们离婚吧，你带着金儿再去找个好人家嫁了。”李荣盛突然开了口，眼眶湿湿的。

　　现场安静了十秒钟之后，赵霞问道：“离婚？那你怎么办？”李荣盛很平淡地说：“你守着我这么个废人也没用，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何必因为我……”赵霞掐断了李荣盛的话：“自生自灭？说得轻巧，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不都得白费！”李荣盛对赵霞伸出手，示意她把手搭过来，赵霞坐在床头，两人十指相扣：“你听我说，这两个月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这一生已经算结束了，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你要再跟着我，你也没有好日子过。我们俩就走到这边吧！”赵霞用手指点了点李荣盛的脑袋：“你知道我跟着你没好日子过，说明你还有点良心，你从现在开始跟往常一样能说会笑，我的好日子就到了。”李荣盛见赵霞没有要答应的意思，又说：“我看那赵斌就不错，到现在还没结婚，而且赚得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对你还很好，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他估计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更不要说出大力气帮我付医药费……”赵霞听后一脸不悦，站了起来，愤愤而言：“你是不是脑子摔坏了？他要是跟我真有啥，人家还巴不得你死翘翘！”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还是男人么？自己没本事就把老婆送人，就你那点出息样！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话一结束，不等李荣盛做出回应，她就出了房门，到客厅的小柜子里拿出包包。

　　妈，我下学期不念书了。李金儿从大门进来就把书包扔地上。赵霞把包包放回原处，问她：你干嘛不上？老师说你以后能坐办公室呢！李金儿的目光投向爸爸的房间，妈，我爸是不是永远都要躺在床上了？赵霞看了女儿，又顺势往大门望去，几个男孩在路边看着家里捂着嘴偷笑。那几个人是你同学吧？赵霞问女儿。李金儿撇撇嘴，他们说我爸不是男人，就连大小便都要人帮他弄，跟废物一样。他们……他们还叫我残儿……李金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赵霞听后冲出门去，你们这几个没家教的孩子，看我不教训教训你们！那几个男孩一见赵霞，踩着自行车滚老远了去：大家快跑啊！残儿她妈追上来啦！

　　回到屋里，赵霞对女儿说：“有你妈在，你爸会好起来的。”李金儿半信半疑，小声地问道：“真的么？我听别人都说我爸好不了，他们还说……他们还说我爸活不久，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以后说不定……连双腿都会烂掉……”“别听他们瞎说！你爸多休息几个月就好了！”赵霞生气地说着，“你啥都不要听，只管好好念书！相信你爸，相信你妈！”李金儿点点头。

　　深夜，赵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看李荣盛，也看窗外挂在天空的星星，她想起了牛郎织女，两口子一年才见一次面，不见面的时候都做些啥呢？如果织女可以跟牛郎生活在一起，是不是，不管是啥样的办法，织女都会去做？唉，白天那几个孩子，哪会知道那么多，肯定是父母说的时候被他们听见了。也难怪盛哥不愿说话，笑不起来，来家里的人，在这边说一套，回自己家里去，家里再说一套……赵霞越想越多越难受，又翻了个身，右脸一阵冰凉，枕头湿了。

　　第二天早上很早，赵霞就拿着包包出门了，等公交车的时候，她遇到了李奶奶。

　　这么早，去哪里啊？

　　去医院给盛哥拿药。

　　李奶奶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然后又白了赵霞一眼，呢喃着：趁早走了得了，省得碍眼。

　　就一会儿时间，李奶奶就到了儿子的家门口，她站在路中间，左右看了看两个儿子家的大门，寻思着好久没到顺昌家里坐坐了，就去了小儿子的家。

　　“妈来啦？”刘梅放下手里的筷子，“还没吃吧？我帮你舀一碗。”李奶奶让刘梅坐下，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大哥那样，你也知道，我这当妈的，净去了那里。”

　　“没事，我们都明白。”刘梅喝了口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就咽了下去：“我嫂子刚才就出门去了，我看她还打扮过，穿得整整齐齐的。”“那女人平常哪天不整整齐齐的？”李奶奶说道，“我刚才看到她了。就她那丑样，怎么打扮我也看不上，克死我两孙子我都不说啥，现在连你大哥……唉，找了这样的老婆，盛儿真是糟了罪！”“妈，你说我嫂子不会是去找那开豹子车的男人了吧？”刘梅神秘地说着，“我看最近那男人都没来找她。是不是……”“是不是啥？”李奶奶问得有点急。“会不会是我嫂子忍不住，偷男人去了？”刘梅说话的声音比蚊子的叫声还小。李奶奶拍了桌子就说：“乱讲，你大哥还在床上躺着呢！你大嫂是给他拿药去了！”

　　刘梅低着头继续喝粥，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她会不会借着拿药的机会出去约会呢！”

　　李奶奶心头一紧，万一真的像刘梅说的那样，那盛儿怎么办？谁来照顾盛儿？想着想着，李奶奶去了李荣盛家，一进门，就听见李荣盛在屋里喘着大气。她连忙进屋，看到儿子坐在地上，双手按在床边，正使劲地想要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