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学校小卖部前那棵大杨树又绿了,枯枝上的鸟窝也在绿叶丛中有了依靠。操场上两只流浪狗相互追逐,散发着发情的味道。

  晚上我并没有回家,直接在宿舍里住下了。南村的包子生病回家,那张空床就留给我了。李芹也不回,他本来就在女生宿舍有床铺,中午跑堂,晚上住校。我倒是挺羡慕每天晚上住在学校的,没人管,只是母亲嫌二百块钱的住宿费太贵。

  十一点的时候,楼管阿姨会拿着手电筒一个一个宿舍查过去,偶尔也有校长带着一般人进宿舍里来个突击检查,看谁不在,谁翻墙去网吧了。刘松他们想去网吧,总要问问我们几个跑堂的可不可以住在宿舍顶替他们。

  楼管阿姨迈着笨拙的步子刚走,楼道里就哄哄地要掀翻天似的,往常不学习的就从宿舍里跑了出来,楼道闲逛的闲逛,上厕所的上厕所,翻墙去网吧的去网吧,还有人在操场上乱喊乱叫。夜空安逸,老师的宿舍楼离学生区也比较远,有几个女老师住在附近大半夜是不大爱管这些的,只要不到她们宿舍门口撒尿就各自相安无事。

  我从床上下来,在楼道里站着,闪闪的星星在静谧的夜幕中发呆,老杨打开门探出头来问我,你咋不回去睡觉?

  你出来干什么?我问他。

  耍。他并不关心我,径直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对着李芹他们宿舍叫,喂,下来吧!没人管了。

  李芹宿舍亮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秦珊穿着白色的短袖端着根明闪闪的蜡烛坐在床上,从门里出来的是李芹和疯子安楠,李芹蹑手蹑脚地出来迅速地跑到楼道里,害怕别人看见,安楠却大大咧咧地依在栏杆处,一身粉色的睡衣,婀娜多姿地矗在那儿,右手拨弄自己的头发。

  老杨兴奋地说,快下来呗。

  奥,老娘去了。安楠这才款款地下来,她望见我远远打了声招呼就进刘松他们宿舍了。李芹仍躲在楼道里不好意思出来,我似乎明白什么就自己回宿舍去了。她向四周张望,趁着没人也赶紧跑进去。

  刘松让安楠脱了鞋上了自己的床,李芹站在漆黑的宿舍中间不敢动,地上到处都是胡乱丢弃的垃圾袋和臭烘烘的鞋,整个宿舍弥散着刺鼻的味道。他们宿舍共八个人,四上四下,刘松和老杨都在上铺。两人脚对脚,谁也不妨碍谁。

  老杨抓住李芹的书轻声地说,在里面上铺,慢点。

  李芹顺着手势脱掉鞋,爬着梯子上了床,老杨上去时激动地踩空了一节,从梯子上摔倒了地上,引得刚刚还安静的不敢说话的其他人都哈哈大笑。

  太黑了太黑了。老杨赶紧解释道。

  刘松搂着安楠,将被子捂得严严实实。他的脸努着劲儿贴在她的后背上,两腿用力地夹紧,裆部完完全全地黏在了她的屁股上。

  老杨才上了床,黑暗里他得摸索着,稳稳地盖上被子,李芹躺在里面,他躺在外面,中间隔着一条河的距离。老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手应该怎么放,李芹内心也澎湃不已,她极度害怕,害怕突然有人进来,尤其是教务处那个低矮的胖子,拿着手电筒照着见她那一辈子的名声啊。她死死地躺在那里不敢动,有一只陌生的手触到了她的腰,她本能地赶紧躲开,她在想我看见了,明天被我说出去,被这个宿舍的其他人说出去怎么办,虽然目前都没人吱声,她憋着的一口气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那只手又来了贴到了她的肚子上,另一只想要从自己的脖子下穿过,她紧紧地压住床板,尽量不让那只手通过,却又极力地想得到那只手,她想体验那只手的温度和在自己身上来回抚摸的快感。她兴奋极了,又害怕极了,攥紧拳头用力地把那只手拨开,迅速地从被子里窜出来,她快速地从梯子上下来,拖着鞋就跑出了宿舍,宿舍里同样心情澎湃的其它不敢吱声的男生疑惑地看着跑出去的李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杨也愣住了,他跑下去追她想要弄明白怎么回事,李芹已经回宿舍关上了门。

  我躺在床上独自静悄悄地看着窗外的月亮,操场铺着半床铺的月光,大地也安静地睡着了,只有老杨抑郁地依在栏杆处,任寒风从他衣服的空隙里穿过。他不大愿意以一个失落人的身份去欣赏安楠疯颠的笑声和床板欢愉的震动。

  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就流行开笔友这个名词,傻女人在讲台上自顾自地讲课,秦珊坐在桌子上一股劲儿地写信,写得并不多,也就四五行,最后在信的下方粗俗的画个笑脸,再随性地签上她的大名,签得那么草那么难看。她认认真真叠好,让我帮她送去,说是六十三班的大帅哥,学习也特别好,还特别说要比苏亚的笔友有才多了。

  “苏亚的笔友”给了我当头一棒,心里揪得厉害,我认为这是苏亚另寻了新欢,像笔友之类都是假托虚名,况且我是忘不掉她的,她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世界是缤纷多彩,世上还有粉绿黄三种温暖的色彩,在她以前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人们打架偷东西相互嘲讽,就像母亲每天都活在痛苦和漫骂中,父亲懒惰好赌,生命里充满了祷告和悲凉,是苏亚带给我欢乐,我强烈的孤独感和占有欲驱使我保护好苏亚,不容许谁在她的可爱的笑容里意淫。

  我越想越气愤,写着纸条打探秦珊苏亚的笔友是谁,她不说,还说是苏亚不让她告诉我,似乎是苏亚对我的尊重感动到了我的神经,紧绷猛烈跳动的心脏还有些激动,那说明苏亚内心深处还有我的一小块阴暗的角落。

  直到下了课秦珊才告诉我,只知道叫个罗杰,大高个子,其它的就不清楚了,其实苏亚也知道这么多,他们笔友一般是不见面的,况且来往写信也才几天。

  我直冲冲地奔向六十四班,叫出安帅来问他们班有没有个叫罗杰的,他说不认识,我又跑去六十三班问卢刚,卢刚说嬉皮他们班好像有个。我跑去六十一班,嬉皮给我指了指,坐在最后一排睡觉的那个就是,我眯着眼仔细地看过去,头发乱的像个鸡窝,穿得倒是挺利索,白色的运动鞋刷得干干净净,嬉皮说是东村的,不跑堂,住在一一七宿舍,想教训他随时都可以,只是我这个小身板想放到他是不大容易的。

  我让嬉皮看着他,顺便去提醒他一句,以后少和苏亚联系。我回去召集人马,下午三节课后在宿舍解决。嬉皮个子一般,在他们班并不赖,只喜欢耍帅,他穿一条牛仔裤,双手插在后屁股兜儿里,即使昨天刚理了发,额头前没有刘海,他也认真地向右摆摆头,来彰显他无形头发的飘逸。他走到罗杰桌子前把他推醒,并装出一副假惺惺的关切,说道,老罗,你咋了?撩拨哪个闺女来有人找你类。

  没有吧,谁找我?罗杰无力地说道,腮帮子上睡出一道红印。

  有人叫我和你说一声,以后不要和那个闺女瞎聊啦。嬉皮说,好像是哪个笔友。

  罗杰晃过神来,看着嬉皮说,奥,六十六班那个闺女?苏亚?

  嬉皮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了。罗杰楞了半天,眼睛盯着黑板,像是神游。他顿了顿,打开昨晚收到笔友的来信,看了半天,上面并没有什么能让人激动的话语,只是很普通的简单介绍,他叠起来撕成了粉碎,失落地将碎屑扔进了垃圾桶里。

  下午三节课后,校园里纷纷乱乱像个闹市,杨絮飘飘洒洒地舞动在颓废的阳光里。

  我早早地就跑到了宿舍,站在楼道里等着大部队的集合,卢刚他们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才走来,一起堵在一一七宿舍门口,罗杰刚拿起饭缸正要出去打饭就被逼到了角落。

  我对着他们宿舍的其他人喊道,都给你爹滚出去!其它人乖乖地就出去了。大傻明把门插好,一场大架就要开始。

  宿舍是很狭窄的,但并不妨碍打架。我仗着人多毫无惧色,故意把外套的拉链拉开,一只脚踩在旁边的床沿上,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来。罗杰手里捏的饭缸,头发要比上午利索 很多,他站直了整整要比我高出一头,我把眼镜摘了让田源拿着,抬着头对罗杰说,你是罗杰?就是你撩拨苏亚来?我故意把问题说得严重些。

  罗杰不服气地说,嗯,我是哎,不过我就给她写了份信,她的回信我也撕了。

  我并不喜欢怎么样去揍他,觉得教训教训,警告警告就行了啦,站在旁边的卢刚不耐烦罗杰说话的态度,推开我上前就是一脚,踢到了胯部,罗杰猝不及防贴在了暖气包上,他冲上来要和卢刚互掐,我,肥皂,二蛋,大傻明和安帅齐拥而上,我被后面的推着挨了一拳打在我的头上,毕竟寡不敌众,他还是被踹到了地上,停手后我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到了床上说,你还还手类?说着给了他一巴掌。

  罗杰恶狠狠的眼光盯着我不说话,我又给了他一巴掌,他仍不说话。二蛋让我让开继续打,左手薅住他的头发,右手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猛烈地抽了十几下,他仍硬着头发不说一句话。

  宿舍窗户玻璃上贴了好多脑袋,都使劲地往里面瞅,走廊也围得水泄不通,安帅说,差不多了,星期五下午再干他吧,一会儿教务处那个胖子就来了。二蛋这才松手从床上下来,趁罗杰坐起来他转身就是一飞脚,罗杰脑袋咚得一声摔到了墙上。

  说哪有打架的就围个水泄不通。走廊外还优雅地站着一排女生,夏天还没有来,她们早早就穿上了短裤,套上了短袖。我跟在卢刚后面双手插在口袋,任由颓废的阳光照着我,飘散的杨絮咪住了我的眼睛。

  打完架的几天里我心里都默默地不安,倒不是怕苏亚会怪罪,只是罗杰碰墙上那“咚”得一声实在太响,我一直都害怕他脑袋会出现脑震荡之类的问题,那样我将会负主要责任,还会连累父母。

  我告诉秦珊把罗杰痛打的事情,还问她那个孩子脑袋会不会出什么毛病。秦珊不耐烦地说,这都几天了,没来找你肯定没事。我是那种胆小懦弱怕承担责任的人,也可以说是种善良,我放心不下,老在想,也许他脑袋有问题,硬撑着没告诉家人或者老师,也或许脑袋有了问题是慢性的暂时没表现出来。我总是要把自己逼到灰暗的角落里去想这些虚拟的问题,并在上课的时候认真的祷告,我心中默默双手合十,双膝跪地,祈求菩萨保佑,保佑那个孩子脑袋没事,身体平安,然后再郑重磕上三个或者九个头。我闭上眼睛发誓,只要那个孩子没事,以后我不再打架,或者不再自己组织人打。我就是这么个无聊且人格分裂的人。我的脑海里永远有另一个以神和自我意志所主宰的世界。

  趁着下课我特地跑到六十一班,远远地看着罗杰活蹦乱跳,应该并无大碍,悬着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苏亚不会知道整个事情的,她只是好奇笔友消失了,送出去的信没人再回仅此而已。她穿一件蓝色的单外套仍坐在第一排的最中间,每当我经过她们班,从门口起我们的目光仍能接上,直到走完整扇窗户。一天里只要看见她心情就觉得舒畅,如果她请假回家那个位置上空了,我就会整天心不在焉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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