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下午我陪奶奶坐在冷清的巷子口的石头上,这些石头有拆房子废弃的门墩石放在这儿的,也有西岗上老旧坟头荒废的墓碑石被整地的人抬到这儿的,我坐的这块上还留着模糊不清几个大意的隶书体字。奶奶惬意地和旁边的老太太聊天,老太太要比奶奶老许多,坐在干草编织的蒲团上,两只穿着小黑布鞋的三寸金莲交叉着摆在地上,残损的龙头拐杖紧紧地攥在手里。

  我无聊地盯着对面颓废的土坯墙上停歇的麻雀,耳朵里回荡着远处传来的收废铁和卖豆包糖包蒸馍花卷的小贩交织的吆喝声。奶奶想要说啥或者说了啥我都记不清了,那天下午很短我们却坐了很久,太阳无力地垂在西岗上,淡黄的光在竭力告白着晚安。

  当商贩的吆喝声临近,奶奶叫住蹬着三轮卖豆包糖包蒸馍花卷的女商贩,一块钱要了四个豆包,左手拎着豆包,右手领着我走在暗淡狭窄荒凉的巷子里。她仍穿着那条厚墩墩堆砌着褶皱的老粗黑布裤,暗紫的上衣也从来没有鲜艳过,戴着那顶几年前他三儿子在城里给买的灰线帽子,粗糙的老手没有温度。

  就记得那晚是米汤,老式长方形的黑白电视机吵吵得没有画面,奶奶用槽缝儿里布满黏糊糊脏东西的断了把手的勺子往出窑时没烧好的长着戈丁的粗糙的碗里盛了一碗,添了些上午剩下的白菜,我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个精光。

  我走后奶奶一个人躺在床上,已摔坏又绑着线绳的收音机里闹闹地放着地方戏,厚实浑浊的老木梯稳稳地靠在东墙,硕大的老鼠在坑洼的地板砖上来回游荡。没牙老婆在潮湿阴暗的泥土里打滚,一对蜘蛛在窗台上寻觅月亮。奶奶渐渐睡去,她满意地躺在前些日子还晒过褥子的床上,梦里露出甜蜜的笑容。

  奶奶是第二天早晨不省人事的,据说是摔倒了就再也没有爬起来,隔壁院子的邻居看见才慌忙喊人。我看见她的时候还昏迷不醒,被人抬到了床上。闭着眼脑子不清醒了胸口还有一大口热气要喘,胸脯随着心脏的跳动韵律地起伏,喉咙里堵着一口痰,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嘴张着很大,憋着劲要把堵住的热气全部吐出来再呼进去。

  屋内屋外忙活的全是人,大伯二伯闻讯赶来,里外张罗着也手忙脚乱。有人喊着快打一二零。先是村里医疗所的年轻医生过来看了看,搓开奶奶的眼皮,眼珠子黯淡无光,年轻医生又把了脉搏,顿了顿对大伯说,先张罗后事吧。

  在场的人都颤了下,屋顶上的老鼠也闭着眼睛乱蹦。周围邻居听了声赶来围得干瘪的小院恶狠狠得直散发着鱼腥味。奶奶仍躺在床上有韵律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喉咙里的那一口老痰堵在气管中间滋滋得发着声响。

  大伯二伯赶紧给三伯小姑打电话,并赶紧叫我父母过来。张婶儿赶过来站在门口心酸地望着,眼泪堆积跌落到了脸颊,她抹一把脸忧郁地怪罪我母亲,如果不是香则把她赶到后面这破乎乎的小院也成不了这儿。站在床边的我听着当然不服气,当然也不能不服气。院子的垃圾堆得快堵住了街门,四个兄弟也没哪一个过来说蹬着三轮来把它处理了,父亲同样不。

  谁也无心再争吵那些,大伯安静地坐在门口,空洞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屋子内坑坑洼洼的地板砖。他已年过半百,眼泪早已干涸。他深深地吸了口屋子里潮湿的空气,感觉到了童年的味道。

  父亲和母亲还在太阳下浇那一亩三分地的白菜,我顾不得太多,随便骑了辆车胎早就破的只滚着两个大车轱辘的蓝色跑车就往地里赶。三爷爷家的小媳妇坐在路边看到我骑着两个车轱辘跑嘴里念叨着,肯定是不在了。

  我赶到地里,父亲还穿着一身灰突突的衣服,扁起的裤脚上满是泥泞,裸着脚,双手握着把铲子踩在跑水的陇道里。母亲同样灰突突的穿一双被泥土灌湿的布鞋弯腰在地头撒着化肥。父亲扔下铁铲就往家里跑,母亲也无心继续浇地,焦急地等水漫流到整片地,收拾家伙事儿往家赶。

  等我再回到后院那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建的老宅子里,奶奶换了身新衣服躺在原来的位置,姑姑一边流泪一边用沾湿的毛巾擦拭着她的脸,她的呼吸趋于平稳,那口痰堵塞发出的滋滋声也小了许多。四个兄弟都到齐了,商量着趁老人还活着赶忙送到前院,前院宽敞好办事。

  我只知道奶奶是被抬到三轮上裹着一条大棉被子送到前院的,大人们说不吉利不让小孩子看。

  奶奶被送到前院就永远停止了呼吸,街门上立刻贴了两张白纸。葬礼和姥爷的差不多在家举丧七日后下葬,与爷爷合葬一处,坟头也在西岗离奶奶去的三叉堂不远。

  在奶奶刚离世的那天晚上她就走了,那晚的月亮很亮,她被家人送到村口,自己骑着白马走的。她要快马加鞭赶一晚上的路,到送子娘娘那里报到。娘娘专门派了两名丫鬟来接她。两位丫鬟凤冠霞帔,脚踩云绫,也牵着两匹白马。

  奶奶临走前还托梦于我,我绝望地站在悬崖边上,对岸的小花开得灿烂,身后是波涛汹涌的大江,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无助地顺流而下,秃鹫在黑暗的空中盘旋,饥饿地尖叫着。我俯身向下,坠入无尽的深渊,却一直晕眩地触不到底,好久之后着陆在一片温暖的沙滩,大江复归成了平静的海面,沙滩旁无数盛开的鲜花,漂浮着奇异的香味,奶奶从海面上走过来,将一根火把扔进大海,并微笑着对我说,要顽强地活着。

  整七日的葬礼上我没有哭,没有流一滴眼泪,院子的土干涸了,石头前的那两株月季也枯萎了,叶子落了,根也断了。大哥是哭得最惨的,他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都哭了一遍,奶奶死得干脆,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他头贴着棺材撕心裂肺的哭,大妈仍铁下心不同意他和小倩的婚事,嫌她家里太穷,又太爱他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外面闯,早早地就从北京叫到家里,他恨自己家乡对他人生的羁绊,哭自己命苦。小倩自从那次玉米地后就老说自己不舒服,从早晨到晚上都在担心那晚玩得太猛,估计是有了,他又哭自己不应该把小倩就那么草率地推到。

  二哥也头顶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哭,他哭自己刚学完大车的驾照,还没来得及挣钱孝敬奶奶,奶奶就先走一步了。他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没能力。他默默地下决心要努力挣钱,挣大把大把的钱都来孝敬自己的母亲。三哥也头顶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哭,他今年高考,一想到沉重的负担和超负荷的大脑运转就伤心地哇哇哭,他恨自己没有努力,没有早日完成考大学的梦想,没有让奶奶看到自己红榜提名的激动时刻。

  姑姑也头顶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哭,她已没了理智,整日整夜都头顶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哭。四个儿媳妇有节制地头顶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哭。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