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赏脸，今天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我用脚将满地的烟屁股碾过一遍，拍拍身上的袄子，最先走出灶间。屋外虽冷，但比起适才的乌烟瘴气，倒是清爽不少。远山，枯树，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一场大雪就把黑土地上经年累月的污秽统统扫去。我冒着冻掉鼻子的风险，深吸一口，凉意入肺，我猛地咳起来。于是不得不收起了矫情，叹口气，转身回屋。

　　顺子依旧坐在灶膛前，火光映在她脸上红扑扑的，像是宣告她事事顺遂的得意。想要挨过寒冷，只能将就这烟火气，我在她身旁的柴堆坐下，靠着炉火，渐渐缓过来了。做人得知恩图报，我似乎理所应当地对生火的人和颜悦色起来：“咱爹呢？”

　　顺子拿火钳拨弄着膛中柴，“做菩萨去了”，朝我俩那间屋努努嘴。

　　我划了根烟，点上了一支烟，睨着炉中的火星闪烁，明明灭灭，一时入神，盯久了，仿佛滔天火光，直将人吞入腹中。

　　“哎，哎，哎！姑爷，发什么愣啊，烟烧着你的手了！”

　　我忙丢了烟，又站起身，噼噼啪啪踩上好几脚，才腆着脸，冲“菩萨”讪讪地笑。

　　“闰生，锅里蒸着蛋，你给英子送去。”媳妇顾着炉子，头也没抬。

　　我依言洗了勺儿，隔着袖子，端了那碗蒸蛋往屋里走去。老头蹲在墙边，火光一闪，又点上了烟。灶间里炊烟与寒烟齐飞，我瞥见他仍是那副笑眯眯伪善的样子，莫名觉得痒痒，打了个响鼻，加快了步伐。

　　我在房门口站定，屏气凝神，自觉仿佛是官渡的曹操、赤壁的诸葛、夷陵的陆逊，一起附身，只待东风来了，放一把火，烧透天与地。

　　他们三个推着我进了门，“英子，吃蛋”，我递过碗，在炕边坐下。这间屋子够敞亮，阳光照得她脸色红润起来，嘴唇也有了血色。我忽然想到其实朱砂和猪血是一个颜色，之所以有差别，全看用在什么人身上。她不用勺子，先就着碗沿啜了一口汤水，小心翼翼的。我心头的英雄气啊就像这白花花的水汽，袅袅地升腾起来，钻穿了房顶，直上九重天。

　　我咳了一声，清清快要被英雄气冲破的嗓子，“英子，告诉哥，哥刚没听真切，你娘是怎么说的？我丈人是菩萨，你得拜他为师这话，真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濮慧英拿勺搅和着碗中的蛋，水汽也迷离起来。

　　我凑近她，轻声说：“老头不是啥好人，算计你呢。”

　　英子不说话，却默默淌起泪来，像是春天里冰棱子化水，越化越快，想是我的话起了成效。

　　“英子，逃吧，趁晚上逃走吧。”

　　原先只是啜泣的英子突然嚎啕起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家，为什么赶我走？”

　　“谁要赶你走？”老头闻声而来，我回头看时，正瞪着圆眼珠。

　　我头皮发麻，好容易忍下了怒火，叹口气，起身收拾收拾，太阳老高了，不砍柴，哪来的生计？

　　出门前，我瞥了一眼，毕竟天气冷，那碗蛋早凉了，就算还有点热气儿，也越不过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