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霭香中，水云影里，迥然人世难同。似玉皇金苑，宝录仙宫。万花开处神仙满，尽笑语俱乐春风。蟠桃佳会，特离绛阙，来此相逢。”

　　天上三月三，正是西王母蟠桃盛会的日子。同西太后和西斯廷圣母一样，这个姓“西”的老妇，也是尊荣无尽。蟠桃会上，卷帘大将失手打碎了琉璃盏，天蓬元帅酒后唐突了女娇娥，统统被贬人间；而地上的东方朔偷食蟠桃，便侥幸升天，位列仙班。这一天，王母娘娘的一喜一悲都攸关着众神的陟罚臧否。

　　人间也依葫芦画瓢，给我的老丈人办了个大殓礼。不止野参屯，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来了，凡是手头宽裕的，都削尖了脑袋给老头添置点东西。但做事不能乱了规矩，哪能胡乱来？于是他们纷纷翻起了家里用来积灰的老樟木箱，可箱底只有本老黄历，上面可没有写过去怎么办丧事的。只能回头问问家里的“老古董”们，或是搜肠刮肚，拼命回忆小时候见过的葬礼。

　　果真，群众的力量无限大。随着一件件物什搬入，老头的灵堂渐渐像样起来，现在回想，还真颇有些气派。这是我们一整个县几十年来，头一回办那么大的葬礼，不仅是老头的信众，邻近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也赶来瞧热闹，甚至村里还来了沈阳的民俗专家，特地带着学生来观摩。灵堂的人越聚越多，村里不管是平房还是二层小楼都挤满了借宿的吊客。我估摸着盛极必衰，日子久了，大家恐怕要生出厌烦来。再说眼看就要开春了，老头身上的仙气可挡不住他的臭味，如果在大连，我还能捞几筐鲍鱼晾在灵堂里，掩饰掩饰，我们野参屯可没有那玩意儿。最后是顺子拍的板，就在三月三下葬，咱爹还能乘着春风，吃蟠桃，扶摇直上。我小声提醒她：“咱爸本就是菩萨，自然要上天的。”

　　三月三当天可没有顺子想的那么顺当。老头没儿子，老哥儿几个商量着，过继了个小子给他。他在前头扛着巨幅灵幡，上书：“金童前引路乘龙东去，玉女送西方驾鹤西游”。我跟在后面拿着长明灯，顺子和英子后头还有吊唁的亲友迤逦数里，浩浩荡荡，每逢道口，就撒一把引路钱，黄纸万页，纷纷扬扬，漫天飘去。先前我对老头的死不仅无动于衷，甚至仿佛觉得松了口气，可此时回首，蜿蜒山路上白衣映着黑山黑水，好不肃穆庄严，竟勾起了我的共情，不禁也落下泪来。巍峨齐整的事物往往更能招惹我的眼泪。那几年条件好了，我也跟着风言风语学会了反叛，早就不信马列了，但听到齐唱《国际歌》却总能哭得比长征老兵还厉害。这天，我也是眼泪滂滂，脑子一片混沌，只知道跟着前头的灵幡走。

　　没钱光有力气的年轻人早早地给老头破了土，墓穴又大又深，真不知道挖完他们是怎么爬上来的。棺材是村里另一个万元户赵大爷送的，棺材有六块板，上下称天地，左右称日月墙。这副是七九的棺材，日月墙七寸，天地板有九寸厚。要放在古时候，那都得叫愈制了。咱野参屯，也就老头配享这份荣耀了。

　　说也奇怪，正在埋棺的时候，一阵妖风忽起，猛地将棺天盖上的灵幡吹起，直往英子的脸上罩去。英子扑棱好几下，才将这白布条揭下来。

　　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老爷子舍不得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你就随老爷子去吧。”

　　“老爷子就是死在这婆娘肚子上的，怎么还能让她随着老爷子去？”

　　“既然是老爷子要了，就该送她去，难道叫老爷子在地底下挂念？”

　　......

　　正在众人七嘴八舌间，几个颇有深圳精神的年轻人挤到了英子身边，反剪了她的双臂，推搡着往坑里走，边走边喊：“老爷子，您别急，我们把英子给您送来了。”

　　又有几个不同意将英子陪葬了的拦到他们前头，一时间，人声鼎沸，寻衅的，骂架的，打起来的，劝架的，一个个都好像有天大的道理要伸张。我忙喊了两声，可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

　　“嘭”！英子不知怎么挣脱了束缚，跳进了坑里，撞上那七九梓木棺材，昏死过去。